婚礼五天前,照旧做梦。以为目前做过最愚蠢的事,是相信亡者在天有灵。
八年前已砸了祖宅老人香室里那尊水月观音,不算数的东西,不想要它存在。
至今至今不敢细想,你要我后半生都做父亲的目的是什么。我当然知道你对亲情有多在乎,但我仍然很想问一句,是否如今你对家人的渴望已完全盖过对我的旧情?
我可能还活在八年前,小畜生饮血吃肉,食尽我最后的好时间。
我最不该做的是那天跟你发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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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出事那天,邵宁接到电话后很快动身,带着妻子来祖宅。邵坤玉叫他“表叔”,男人只是眯起眼睛,随意应了一声。
邵宴这些年对这个便宜女儿太好,族中旁支眼红者众多。他不打算成家的消息出来时,多少人盯着日后到手的股份不放,可偏偏老太太去了趟新加坡,横插一脚,领回来个扎马尾的妹头。
果然孩子一过十八岁长得飞快,邵宁看得出,大学读野了邵坤玉的心思,也读生疏了父女关系。丧期那三天,两人之间话并不多,气氛较从前实在算是僵硬。
然而棺椁下葬当天,邵宁却惊讶发现,邵宴跟邵坤玉的关系,似乎莫名地变好了。
邵坤玉几乎寸步不离邵宴身侧,午间众人一起食饭后,邵宁有意观察,看到她进了从前老太太的香室那房间如今已经专门用来放置遗像,从前邵辉贤供奉的神佛像大部分被收进库房,邵宁送的白玉观音像还在,紧挨着邵辉贤、邵宴与邵坤玉三代人的合影。
他细心留意着,看到几分钟后,邵宴也进去了。
这必然是父女有话要说。
曾经他也以为两人是父女,邵坤玉日后要拿集团股份,可以遗嘱继承,也可以直接走信托。现在么……就不好说了。
老太太去世那晚,邵宴回来之前,他进香室看过,在水月观音底座下面,翻到了一张律所公证过的约书。来源于十几年前的邵辉贤,以及邵坤玉的亲生父母。
邵宁若无其事在香室门口的沙发坐下,靠在沙发椅背,侧耳试图捕捉里面的动静。
邵坤玉正静静跪在遗像前。
她不知道前一晚自己曾和邵宴曾抵足而眠,奶奶的离世几乎冲淡了一切与快乐相关的情绪,下葬前她才看过邵辉贤的遗体,整个上午喉头都哽着泪意,胃痛头晕,连慈叔叔的讯息也没有心情回。
坤玉跪在垫上,正恍惚出神,在心里默默整理前几天守孝的回忆。
身后透出门隙光,女孩子回过头,看到邵宴仍穿着早晨那套黑色正装,进来同她跪在一起。
他下跪的姿势非常干脆,跟他的性格差不多。父亲伟岸如高山般可靠,坤玉瘪着嘴,顷刻又要落泪。她什么也没说,抹了抹眼睛,依赖地靠进爸爸怀里。
“奶奶最喜欢这张合照了,每次视频都会特地让我看。”
她小声哽咽着:“Daddy,这还是我出发去大学前拍的……她那个时候身体还很好的。”
邵宴握着她肩头轻声安抚,孩子埋进怀里,他能做的就是安慰。拥抱中他抬起头,目光从合影略微偏移,落在那尊水月观音上。
男人动了动唇,盯着座下莲花油润莹白的光泽,闻到女儿身上血漉漉的荔枝香。
这几天,他真的太累了。 他一直在摇摇晃晃的烛光跟前守孝,同时尝试摆脱那种焦虑的狂欢心态。
母亲走前抚过他的手背。她记着,并且同意,同意邵宴在她身后事了了,就去考虑爱情。一切尽在不言中,他心里已经确认。
当然,他也不至于真的急切到忽略礼数失态,所以才一直克制自己,耐心等到今天。
明天就是母亲头七,离开的日子,告别的年代,神佛解众生病苦,香头吞云吐雾,看在邵宴眼里,几乎等同于鼓励和催促。
他不想告诉邵坤玉他将要去哪里,将会做什么。比起被孩子笑迷信,邵宴更担心母亲的承诺无法兑现。
他担心不应验,害怕不灵。
“挑个时间?”
邵宴终于启唇,揽着坤玉轻声开口:“…不是很难办的事,手续一天就可以办完。然后登报,说我们不再做父女。”
邵坤玉还在看着奶奶的遗像出神,闻言结结实实就是一愣。
她先是抬头看着邵宴的眼睛,确定他没有说错她没有听错,而后才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结结巴巴道:
“什么?什…家里现在这样……遗像都还在这里,您就这么着急么?着急到奶奶刚下葬就跟我说这种事。”
邵宴也是一愣。他下意识松开手,同时邵坤玉也抬起胳膊,挣开了他的怀抱。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邵宴有些生气地看着她。
他已经等很久了,等得足够久。没有人知道他忍耐着那些头版头条、花边新闻和闲言碎语,咬牙切齿地忍耐了多久。他忍了这么久,只为做到这件母亲要他做的事,而后名正言顺、堂堂正正地和她在一起。
如果邵坤玉的言外之意是他不孝……他忍到现在,如何算不孝?
如果现在他还不能说,那要什么时候才能说?
除了在这里,这短暂又疲惫的几天,其他时间慈剑英几乎始终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像母鸡守一颗仅此一枚的蛋!他一个做父亲的,甚至都找不到一点单独和自己养女说话的机会。
邵宴头一次感到酸楚,有苦说不出。
他只能深呼吸,委曲求全地解释:“不,不是着急。坤玉,是这样,母亲先前私下里跟我承诺过,她走后,我就可以……”
邵坤玉站起来,打断男人的解释:“……就可以解除父女关系,是不是?那我昨天跟您说的,昨天晚上说的那些,相当于是对牛弹琴,全都不算数了,对不对?”
她眼眶又红了:“我都在您面前落泪……”
邵宴静了静,抬眼道:“我不想做了,不可以吗?”
僵持几秒,他缓和语气,低低道:“我已经跟母亲说过了,不久前的事。她一直知道,坤玉,我们是可以在一起的,你不用心有不安。”
邵坤玉睁大眼,回头看那张祖孙三代的合影,又看奶奶的遗像。
邵宴的这些话编织出一道诡异通顺的逻辑,她理解并相信了,比如奶奶身体坏得这样快,这样突然,与爸爸抖出他们父女的龃龉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