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现在她过得怎么样,那些嫁妆有未帮到她。怕日后没人陪在孩子身边,他谨小慎微到做了鬼反而不敢再诅咒别人。
邵宴沙哑地呼了口气,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也不知道如今,他还能做什么。
他终于产生了一点起身的欲望,坐起来望着前方出神。近年来多兴火葬,现世里邵宴留下的只有坟灰,一如此刻,所见皆是魂灵。
他没得到什么爱,所以觉得周身很冷。
奈何桥旁应者云集,人人都想尽快投胎,饮水如同争抢选票。邵宴安静望着,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他只想回家,家里有女儿。
有亡者在此时经过,走得太急切,像是漏下了什么生前亲人给予的东西。它流星似地落下来,被邵宴顺手接住。
是一盒火柴,很旧的设计,然而身上越寒冷越显得掌心里的它温暖。邵宴捏了一根默默端详着,不大舍得擦亮。
如果他所有的情感都委身于这一根火柴里呢?
他就像曾经讲给孩子的童话故事那样可怜的、无人问津的小姑娘,在寒冷的圣诞夜街头兜售火柴,走投无路才擦着一根,试图用它暖手。
「哧!它燃起来了,冒出火光来了!」《安徒生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叶君健译本
邵宴感到浑身一重,自己整个人已经坐在车里,驾驶座上。
他抬眼往前看,瞳孔骤然缩紧。
车外,正前方不远处的马路边上,站着一个比七八岁还要小的大概五岁左右他的坤玉。
他未来的孩子正将嘴巴张得大大的,眯着眼睛,试图去咬手里淡黄色的棉花糖。
她戴了一个小孩春游最爱的宽檐草帽,上面粘着个精致的贴布向日葵装饰。小朋友馋嘴是天性,坤玉显然张大了嘴巴尤嫌不够,试图通过抬起脸,一口吞进更多棉花糖。
她崭新的、漂亮的小草帽,就在这个抬头的过程里不断后坠,最终轻飘飘掉在地上。
邵宴下意识就要拉开车门,下车去给她捡。
万一这时候起风了怎么办?万一这时候,风把她的草帽吹走了,吹到马路中央去怎么办?那是多么危险的事!
这么小的孩子站在糖果店门口吃东西,怎么也没有人来管一管?
“Honey!宝贝宝贝别动,妈妈来。”
邵宴凝滞地望向声音传来的位置。那个自称“妈妈”的女人从糖果店里出来,揽着坤玉的肩头,俯身亲了亲她被棉花糖弄脏的小脸,而后低头为女儿捡起帽子。
“……”
老男人失魂落魄地关上车门,躲在驾驶座上默默观望。
是,是了……这时候,坤玉还有爸爸妈妈呢。
她那对……日后葬在富贵山庄,整晚始终不肯成全他,冷眼旁观他问鬼的爸爸妈妈。
这么些年了,再回首往事只觉得阴差阳错,连厌恶谁、怨恨谁的情绪也不再有。
邵宴疲惫地望着前方,知道了火柴的作用不是实现或者改变什么,只是让他能回到过去。
那也很好了,至少他还能看看她。
……她母亲和她长得真像,举止干练,鼻尖那里微微翘着,下巴长得极秀气。他几乎得以从她母亲身上看到坤玉三十岁以后的样子。
她三十岁后长这样么?很美,很漂亮,比十七岁时那副小霸王龙的样子温婉很多。
那个时候她大概也有孩子了,说不定会带着她的孩子去见他,然后为他冠上邵宴完全不想听到的辈分和称呼。
但爱屋及乌,为了喜爱她的孩子,他会选择咬牙接受。
邵宴远远地看着坤玉,看她才五六岁,肠胃已这么健康十来分钟就吃掉一个顶大的棉花糖。小女孩被父母打扮得很可爱,穿鹅黄色的连衣裙,蓬蓬纱,有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头发扎成活泼的马尾。
……她原来这时候就已经甩着小小的、发量很多、发质很软的马尾辫了。
坤玉未来的人生以从未有过的清晰展现在邵宴面前,从十岁叫他第一声 daddy,到十九岁叫他最后一声。她将一步步朝他走进,又一步步远离。
邵宴半伏在方向盘上,喉咙滚动,再忍不住心里的情绪,靠进座位椅背,用手掌按住眼睛,落下热泪。
男人不顾一切地想要下车,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想去碰一碰铁火炉那温暖的炉身和圆形捏手。
「当她刚刚伸出一双脚、打算暖一暖脚的时候,火焰就忽然熄灭了!火炉也不见了。」同上
邵宴一动不动地停在那儿,手中只有烧过了的火柴。
他的眼底还有湿意,可神情已经变得非常冷漠,显然十分不喜这种被随意戏弄的感觉。
然而幻梦的诱惑太深,邵宴只短暂地不悦了几秒,就近乎迫不及待地擦亮第二根。
这次他看到自己站在华尔道夫门口,面前是等待送自己上车的酒店门童。
在车外,大概率是可以自由活动的。
邵宴弯起唇角,才有些高兴,心情就立即沉进谷底。
因为他已想起这是哪一天。
覆水难收的那一天,他和念瑶头回发生关系的那一天。回家后,他会发现坤玉不在家,再等一会儿,她会回来,小家伙满心满眼透着不高兴,身上披着慈剑英的外衣。
……怎么可以是这时候?为什么不早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而偏偏要是这时候?
邵宴寒着脸上车,装在“邵宴过去时”的壳子里,面色苍白,一言不发。他不断缓慢地交握双手,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诚然,他已不是当年那个可以平常心外出睡个女人的邵宴,接受邵坤玉的恋爱观,意味着认同她那套爱情的贞节论。
此刻心里翻覆的情绪,不是出轨或是背德带来的不安,而是失贞导致的惶恐,甚至夹杂着一点自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