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暮江是个人物了!”老太太骂完,又向紫檀打听,“她也搬过去了?”

时气和暖,日头高挂,紫檀心里高兴,话里话外都在帮遗怜他们遮掩:“说是没有呢。五少爷求了许久,三太太都没答应。”

哼,就知道是这样。老太太把眼一闭,又专心致志保养精神去了。

紫檀见她老人家不需要人伺候,就安静坐到廊下,指挥小丫头们晒书。

又不知过了许久,才听老太太长叹一声说:“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这话,很难说是个甚意思。既像在说三太太和五少爷不知廉耻,又像单纯只是在感叹一门望族的败落。毕竟,家里不只是五少爷母子搬走了,还有大老爷和大太太,他们一家也早在别处置了宅院,除去年节,基本不露面了。

老太太跟老太爷呕心沥血一辈子,最后却只换来兄弟阋墙,想来,她那心里也不好受吧。

“老太太,您要宽心……”紫檀大部分时间都在说这句毫无意义的话。

老太太也大部分时间都在无力地回应这种毫无意义:“算了,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马牛……”

元暮江那间富丽堂皇的新房,况遗怜并没有一块儿住。倒不是怕别人说闲话,主要遗怜自己不愿意,她不希望自己什么时候都眼巴巴地追着元暮江,好像凡事离了他就不行似的。

他们只是互相喜欢、私定终身,又没有互相签卖身契,每时每刻如影随形,跟看犯人似的,那还是夫妻吗?况遗怜对此很瞧不上。

元暮江倒是巴不得天天厮守,可他们俩的事儿,他说了又不算。因而,乔迁最后还是变成了元暮江漫漫追妻,三天两头赖在文绣街,撵也撵不走,新房子反而成了他们贪新鲜才会去的地方。

比如这天,恰逢元暮江休沐,汴京城的花儿一夜之间全开了,他就领着遗怜登上危楼,俯瞰花月春风。年年二月凭高处,不见人家只见花,这种景象在当时的将相之家极为常见。偌大一片城池,尽数付于花海,凡人身处其间,只觉震撼又惊喜。

他们两个在一起,似乎难得有这样安闲自在的时刻。花香随着微风逼近,元暮江先一步嗅到了,就闭上眼,深呼一口气问遗怜:“嗳,你知道吗,我以前很不喜欢春天。”

遗怜鼻子不好,香味儿太浓了,她忍不住吸溜吸溜鼻子,反问道:“为什么?春天好好的,哪里得罪你了?”

“因为,我在春天等你啊。几乎每一年,我都在等你,这种感觉,你不会懂的,因为你从来都没有像我想你那样想过我……所以况遗怜,你以后能不能多想我一点?”

他说这种话,语气里夹杂着一丝丝难以掩饰的失落和处心积虑的示弱。人都是贪心的,没有人能够永远心甘情愿在感情里做苦行僧,元暮江也不行,他的心一样空虚,需要况遗怜用爱填满。

大部分时候,况遗怜都很吝啬,不论对钱还是男人,她总是克制自己的欲望,压抑自己的情感。她恐惧命运弄人,亦害怕世事无常,她手里的本钱只有这些,一旦输光,就将永无翻身之日。

所以她在跟元暮江的相处里总是抠抠搜搜又亦步亦趋,他进一步,她退三步,他但凡有一瞬间的望而却步,她就已经开始思考是不是应该从这场名为爱的豪赌中及时抽身。

她就是这样一个清醒又麻木的女人。

元暮江一开始注意到她,因为她美得很突出。后来情不知所起,是因为她牙尖嘴利、刻薄、得理不饶人,他觉得她活出了他心目中活人的样子。

高楼看花那天,况遗怜难得还对元暮江表现出慷慨,她主动拉起他的手,温柔又坚定地亲吻了他。

一个很突然的吻,就在唇边,元暮江讶异又喜悦地摸了摸被亲的地方,难为情道:“嗨呀,一会儿给人家看到了。”

十分扭捏作态的语气,遗怜听得放声大笑。

元暮江见她在自己面前毫无顾忌,心蓦地一软。况遗怜这个人,他是很了解的,宝相庄严了这么多年,很少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他把简单的牵手变成十指相扣,她也不恼,只是含着一点淡然的笑,平静地接受所有的心潮澎湃。

“况遗怜,你怎么生得这样漂亮?明明我看的年头也不短了,可还是觉得意犹未尽……”元暮江咂咂嘴说。

遗怜闻言,越发笑得上半身发颤,她费力踮起脚去摸元暮江的发心,语气中难掩沾沾自喜:“天生丽质难自弃嘛,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这下,就连元暮江也没忍住噗嗤一笑,他觉得况遗怜自以为是起来,也挺可爱的。

七四、煎熬亦自求

二月初六这天,程家把催妆礼送了来。家下人还带来一句话,程家太太要请四姑娘过府一叙,其实主要就是陪陪他们家那个病恹恹的六郎。

一个命在旦夕的男人,娶了老婆还不多见见,那一笔数目可观的聘礼不就白白浪费了么。

兰则倒也没多想,虽一想起程六郎那个半死不活的模样,心里还是后怕。但毕竟两家是过了明路的,再矜持也不过三两天的事儿,所以她还是换了身鲜亮衣裳,往程家去了一趟。

程家到程六郎这一代,已经无爵可袭,不过祖上还是风光过,因而他们家这一所大宅院外表看起来还是很气派惹眼。兰则下车之后,就有丫头婆子一路引着往里进,她是第一次来,拘束得很,有那会来事儿的小丫头,还会讲俏皮话博主子欢心。

“怨不得今儿一早喜鹊就叫个不停,原是少夫人要来,太太也早不说给我们知道,她自己个儿颠三倒四忙了一上午,反让我们躲了不少清闲,真是该打。”

对于这些恭维之语,兰则没过多理会,只轻轻一勾唇,就算笑过了。

又往前进,路就不比先前开阔,密密实实的花架子,影影绰绰的石山,明明是富贵人家的亭台楼阁,无端却透着一股子阴森。

兰则心中惴惴,不敢再往前走了,便借口腹痛,要玉秀扶她去阑干上靠一靠。

“怎么不先去拜见程家伯母?我瞧着这路,不像是通往上房的样子。”兰则状若痛苦问道。

这回开口回话的是一个满脸福相的老嬷嬷,头发梳得光溜溜的,讲话时一板一眼,不太像存心骗人。

“还说呢,偏好事都赶在一堆儿了,在您之前,庆阳郡主已携长乐郡主先到了半刻钟,现下太太正陪她们母女俩闲话,只怕不得空见您。故而奴婢们先带您到翠微堂去,那是六少爷住的地方,您过去坐坐也没什么。”

兰则还没正式过门,她的身份在世人眼里,远够不上能觐见两位郡主。程六郎母亲这一番安排,严格来说并无不妥,然而没来由的,兰则胸中还是隐隐升起一股不安。

尤其当她听到贺翊也来了程家,那种不安便更千丝万缕般,久久不能散去。

那老嬷嬷回完话,见未来少夫人只是眉间微蹙,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便又催道:“六少夫人既是身子不爽,不如先随奴婢们进去,待会儿请了郎中来瞧,也便宜。”

兰则知她有差事在身上,也不多加为难,只附耳同玉秀说了两句话,便准备只身去见程六郎。

玉秀是个实诚孩子,一听兰则想要支开她,便发起急来:“来之前太太千叮咛万嘱咐,要我看好四姑娘,现下我不在姑娘身边怎么成?”

姜家虽说妻妾儿女众多,在孙夫人的打理下,也不是那种勾心斗角的地方。大家夫人辖制女眷的歪门邪道,兰则见的少,玉秀则更孤陋寡闻。

兰则见玉秀还在犯傻,忙在袖口下重重摁了这孩子的手,耳提面命道:“不过叫你家去,拿了我常吃的药丸过来,不费什么功夫的,去罢。”

她们主仆还在这边推拉,程家这个嬷嬷却已迫不及待了,在一旁笑眯眯帮腔:“就是就是。姑娘伺候少夫人日久,不像我们,难得见一回贵人。姑娘就请放心去罢,六少夫人这儿就交给我老婆子,我一准儿伺候得妥妥帖帖,不叫姑娘挑出一丝错来。”

玉秀听罢,还一脸为难不肯走,兰则又向她飞去几个眼刀,她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往家走。

翠微堂在程家很偏僻的一角,兰则一行人又走了好一会儿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