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嬿婉如春

金水桥风波一过,朝上罕见还平静了两天。

韦太后深谙权术,平常对待底下人就喜欢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儿,这一回更少不了要对大臣们恩威并施。

元暮江前脚打人、杀人,她后脚就把无关紧要的人放了。又叫吏部派人下去调查,看哪些官吏家里真穷得揭不开锅了,宫里自会抚恤。当然不只是圣旨上轻飘飘两句安慰之语,韦太后是正儿八经开了内库,想让下面的人安心过个好年。

官员们之所以敢闯宫闹事,还不是因为没钱过光景,狗急跳墙,这才出此下策。韦太后只要不真断了他们的生路,他们眼里只要能见到白花花的银子,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们也就忘到爪哇国去了。

前朝后宫安定,东京城里才渐渐有了年节气息。

对曹门大街上的元家来说,今年的情形,还很不一样。小辈里出了个宠臣,连带着整个家族都水涨船高,当朝新贵,少不了就有人要奉承讨好。

只不过元家的状况一向有些特殊,虽有一个见多识广的老太君坐镇中馈,下一代里却又是分了房的。这就容易让那些拜高踩低的人摸不着头脑,元家三房连个能主事的女眷都没有,成箱成箱的贺礼也不能直接送到元五少爷手里,让他点灯熬油、亲自点校吧?

众人迷糊了一阵,才想起来元暮江还有几个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叔叔。于是乎,许多好东西就都稀里糊涂抬到了二房。李佩英那个人,大家都是知道的,见缝就钻无钱不爱,明知是外头人敬高香却拜错神,她也不拆穿,凡有奇珍异宝,尽皆来者不拒。

这些琐事,元暮江本没留心,升了官,手里的事情也多了,大娘娘不拘甚个时候又要传唤,他近来总忙得脚不沾地,实无暇顾及这些小事。

后来,还是蕉叶留了个心眼儿,提醒元暮江说依我朝律例,现任官私相授受可是大罪,问要不要把三太太请回府,现如今人情繁复,能有个人帮着料理也是好的。

这话显然是说到元暮江心坎上了,早在况遗怜离开那天,他就在心里默默发愿,将来他一定会风风光光再把人抬回元家。

只不过,未见得况遗怜肯点头罢?

她这几年在外头不说别的,至少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没有大家族那一套礼法规矩,更少了婆媳妯娌之间推诿扯皮,家中所有的事情,都是她说了算,没有人能够要求她、掣肘她,她也不必在一方小天地里苦苦经营。

回来元家,不就等于再一次画地为牢么?

这不是元暮江想看到的,他自己也是深受族规家法束缚的人,他不想让况遗怜再度饱尝这种似曾相识的痛苦。

在他看来,况遗怜就该是随心所欲的。不管他们之间最后如何,哪怕最后,她真的成了他的妻,他也不会逼迫她将世俗镣铐戴在身上。不然,他跟他那位吃人不吐骨头的父亲,又有什么区别呢?

尽管许多时候,他都希望况遗怜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陪着他,也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红袖添香的快活。然而,他还是希望自己能够永远发自内心地爱她,尽量不那么自私,尽量虚怀若谷一些。

虽不打算去文绣街接人,但元暮江还是坦然地向老太太提起了况遗怜。

“今儿早上,大娘娘特赏了孙儿几间房,就在熏风门外。孙儿想着,老太太正是享福的年纪,就不便替孙儿操持乔迁事宜,孙儿只好另请高明了。”

他说得含蓄,但老太太人精似的,不至于听不懂。所谓“另请高明”,不就是指的况遗怜吗?

老太太看着魁梧健硕的小孙子,心里说不出是个甚样的感受。元暮江黑了,也瘦了,眼神也坚毅许多,再不是以前那个任人欺侮的毛头小子了。

身为尊长,孙辈里出了个成器的,老太太没法不高兴。可与此同时,她又不自觉地就会想起流落在外的况遗怜,是她将一个混球带到了如今这样一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高位,她一定很得意罢?一个女人,恬不知耻地瓜葛着两代人,陪了老子陪儿子,也不嫌恶心。

这样想着,老太太已忍不住要对元暮江露出嫌恶:“随你们的便吧。今时今日,我再说个什么,你也不会听,也不会迷途知返……我还说什么呢?不过随你们闹去……”

官做久了,元暮江也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他明知老太太不看好他和况遗怜,也没有过多表现,只几不可察地动了动鼻翼,表示轻蔑和不赞同。

祖孙俩沉默着又坐了半盏茶,元暮江借口还有公务,就要行礼告退。

这么个孽障,老太太也懒得留,人才刚走,她就叫紫檀来把元暮江用过的杯盏换掉:“拿下去!拿下去!看着就心烦!”

紫檀手脚利落收拾残局,偏头看了看老太太,发现她面沉如水,就不敢再多说什么,怕触霉头,害得下人们都跟着看脸色。

老太太暗自生了会儿气,又躺下去,过了许久方出声问紫檀:“你说,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振文本分了一辈子,生的儿子,怎么是这么个坏种?”

哪个好人天天往继母身上动歪心思,五少爷这个人,大抵是真有些邪门的。老太太的问话,紫檀不敢答,更不知道应该怎么答。

她斟酌着,憋了半天才说:“男女之事,奴婢哪说得准呀?兴许,兴许是五少爷小时候,三老爷总打他,一时不慎,就把他给打坏了,这才……”

老太太听到最后,连冷笑都笑不出来:“你倒很会替他开脱。”

五少爷现如今得了势,家里哪一个人不敬着他?紫檀这样的伶俐人,怎么可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因而,老太太再怎样逼问,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只能变着法地安慰说:“老太太,您要宽心……儿孙自有儿孙福。”

老太太枕边有一把玉如意,也是元暮江发迹以后,外头人孝敬的,老太太见成色不错,就留在身边时时把玩。

闭眼摩挲一会儿后,老太太才直言她对况遗怜和元暮江的诅咒:“等着瞧吧,他们一定会栽大跟头!况遗怜只要一天没从元家族谱上除名,她就永远都还是元暮江名义上的继母,有这层关系在,他们的日子一定不会好过。人言可畏的厉害,他们还一点都没尝到呢,这才哪到哪,这才哪到哪……”

紫檀听了这种近乎于恶毒的话,更吓得双唇紧闭,一句话都不敢分辩了。

从寿春堂出来,元暮江也没回书房,年节将近,他也有几天假,便吩咐两个小厮带上贴身用的东西,他要去文绣街住到正旦开大朝会。

云松和蕉叶又不傻,渐渐地,他们也回过味儿来,想清楚了自家少爷跟三太太是怎么一回事。元暮江要出去住,蕉叶满心欢喜地帮着收拾行李,云松就不一样了,他做事情,一向都有些古板。

“也不知三太太那里方不方便,您就说去。一屋子女眷,您去了,避嫌都来不及,也不知有个甚意思。”云松嘟囔道。

元暮江心里正躁动,哪还听得见抱怨,他自己把两个包袱夹在腋下,反吩咐两个小厮说:“明儿就是小年,你俩爱干嘛干嘛去,等年后再来上值吧。”

说完,他也不顾云松、蕉叶惊讶的目光,一溜烟走远了。

蕉叶急得在后头打磕巴:“爷!爷!带我一起啊!我还想吃秋白姐姐做的蒸藕玉井饭,吃完了我也好回家过年呐!”

等他追出门,外头哪还有元暮江的身影。蕉叶无法,只能甩甩手,在心里暗骂五少爷无情无义。

过去那边,甫一进屋,就正撞上况遗怜开门往外走。她个头小一些,往元暮江身上扑的时候无端就很像投怀送抱,丫头们都吓一跳,七手八脚从元暮江怀里捞人。

这么一闹,元暮江就有些脸红,但他竭力克制住了,在扶稳遗怜后就向屋内看去,岔开话题道:“你们在做什么呢?这样热闹。”

大冬天的,一群人围着薰笼,除了烤火谈天,还能做什么?元暮江明知故问,丫头们觉得他浑身冒着傻气,不免嘻嘻笑起来。

这种时候,反倒是遗怜站出来替他解围,她目不转睛看着他,笑盈盈问:“晚上饭吃过没有?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元暮江大抵脑袋还有些发懵,连话也不曾应,一味只是笑。

趁元暮江卸大氅毡帽的功夫,丫头们上来把他手里的包袱取下来。秋白起初以为是送的节礼,打开后才发现是一些换洗衣物,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意味深长地向遗怜看去。

遗怜还什么都不知道,就问秋白:“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