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月娥是何许人也,她可是从后宫风雨里闯出来的最后赢家,先帝还在位时,她就帮着一道治国理政。做了二十余年的皇后,从未给先帝添过一子半女,放着这么大的把柄,多少人诟病,可她却依旧活得好好的,依旧无人能够撼动她屁股底下那张金子打的权力交椅。

杨仙芝生官家那年,所有人都觉得要变天了,后宫之主就要换人,就连先帝,下朝后也时常都在垂花宫流连,而对昭阳宫的皇后避而不见。韦月娥这个许多年都圣眷优渥的皇后,终于成了备受冷落的对象。

那时候,多少人见风使舵,对着杨宸妃母子百般巴结,奴才们背地里把舌根都嚼烂了,都说将来一定是两宫太后并尊,等着瞧吧,韦皇后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可这些谶言,最终却一句也没兑现。后宫里韦月娥依旧一家独大,先帝病重垂危之际,依旧只选了她出来主持大局,权力斗争的最后,并没有传言中的两宫太后,只有独一无二的章献皇太后和彻底沦为傀儡的杨太妃母子。

韦太后这些年在前朝后宫是那样的威名赫赫,所以庆阳郡主才一直都眉头紧锁。她打心眼里觉得贺君山此去不会有好结果,韦月娥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几个讨薪的芝麻小官而已,再怎样胡搅蛮缠,也不至于把大晟朝掀个底朝天。

“阿娘,我真怕。大娘娘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赵云芙都快哭出来了。

平恩长公主历经三朝,论洞若观火,她比年轻人还强。韦月娥有多大本事,她比谁都清楚,少帝党能翻出多大的风浪,实际也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只不过,斗不过也要斗啊,人谁不是各为其主,总不能因为久居人下,就缴械投降、彻底臣服吧。

更何况,官家也大了,这天下,迟早都是他的。韦太后再强,仍旧是肉体凡胎,逃不开六道轮回,生前再煊赫,死后还不是三炷香、一抔土。人一辈子,不就这么点事儿么。

平恩长公主笑着摇摇头,略带叹惋道:“就让他们去争吧,能争一分是一分。官家不可能永远都活在他养母的强权之下,杨太妃大度了这么些年,也是时候尝尝大权在握的滋味了。还有大臣们,这些年一直被一介女流压着,他们哪里甘心……云芙,世事如此,一如大江东去,非人力可改呀。”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历史洪流滚滚而来,人在其中,总显得是那么渺小、无力。听了老母亲的话,庆阳郡主只能苦笑两声,勉强自己看开些。

恰巧这时暖阁里睡着的贺翊也醒了,正缠着她奶嬷嬷问祖母在哪。

平恩长公主都这岁数了,还要哄小孙女开心,也实在是累。庆阳郡主在,她就生了撂挑子的想法,努努嘴说:“母女哪有隔夜仇,阿翊可是你亲生的。”

庆阳郡主本来就是过来看贺翊的,有老母亲在中间递话,她顺着台阶也就下了:“那我就先过去看看那混丫头,一会子再来找阿娘。”

贺翊正靠在床头上拨穗子玩呢,她母亲就掀帘进来了。母女两个因为前一晚拌了嘴,这时见面了也赌气不说话。

丫头们端了锦凳进来,庆阳郡主并不坐,反而走到床边,慈爱地摸了摸贺翊刚睡醒的小脸儿,用一种近乎于致歉的语气问道:“昨晚睡得好不好?有没有择床?”

贺翊吃软不吃硬,庆阳郡主这样关切,她先撑不住,露出笑颜来:“阿娘不要揉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为人父母的,再怎么通情达理,还是容易在子女面前说错话。庆阳郡主又开始端起长辈的架子数落人:“你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成天带着姜家那丫头疯玩疯跑,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贺翊听出她母亲话里的不满,便双手抱胸,不耐烦道:“我跟姜兰则,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气鼓鼓的,好像谁冤枉了她似的。庆阳郡主气得去戳贺翊的太阳穴:“不是我们想的那样,那是哪样?是你自己说的,后半辈子都要同她在一起,难不成是我听错了?还是说,你想反悔?”

一串语气凌厉的逼问,把贺翊问得无话可说。她只能放大声量来替自己辩白:“反正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们不是那种关系!我也没有要反悔!”

庆阳郡主不想自己辛苦半辈子,竟养大个冤孽,又心酸又难过,一时间连话也说不出来。

贺翊见她母亲潸然泪落,也不免鼻头泛酸。她又不是故意忤逆不孝的,她只是不想跟男人成亲罢了,难道这么一件小事,她身为郡主还做不了主吗?

一家人都来劝她,都觉得她跟姜兰则是那种腌臜到辱没门楣的关系,包括父母在内的所有人,都把她视作离经叛道的孽障。她有那么坏吗?还是说,女孩子不嫁人,就那么罪大恶极?

贺翊眨眨眼,尽量不让眼泪流出来。

庆阳郡主拿这个倔脾气的女儿没办法,轻叹口气,心想还是慢慢来吧,女孩子正在兴头上,劝也劝不住。

等庆阳郡主出去了,贺翊就又拉过锦被来蒙头。她还是觉得有些委屈。

其实,她跟姜兰则,还真不是外人想的那样子。她们只是约定好不嫁人而已,还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把终身大事许给像自己一样的年轻女孩儿。

那时候她们之间的情意,更像是结过金兰契的好友,纯粹的互相信任,跟世俗意义上的婚娶根本不沾边。

外间传闻当然已经不堪入耳了,尤其姜兰则,她因为有攀龙附凤的前科,俨然已经成了京中部分夫人小姐口中不择手段向上爬的典型。

相形之下,贺翊的风评就会好很多,她的出身地位摆在那里,等闲也不会有人敢说三道四。但也没好到哪去就是了,特别她近来进进出出都把姜兰则带在身边,两个人时不时还会做一些亲密举止,这就当时对女孩子的管束来说,当然已经算十分出格了。

贺翊翻来覆去想了半天,也没理出思绪来,她还是决定,找个合适时间去找一趟姜兰则。她们两个,不仅说得上话,而且无话不谈。

这天差不多到了韦太后惯常上朝的时辰,大臣们进宫走的金水桥才安静了片刻。严格说起来,天还没亮,官员们就已经在这地方头破血流打过好几架了。大部分打斗都是俸禄被克扣的那部分官员挑起来的,少帝党在后面煽风点火,他们在前头冲锋陷阵。

挨打挨骂的基本都是太后党的人,其中尤以大相公吕端被骂得最狠,他算是韦太后一手提拔起来的,骂他就相当于骂韦太后。

一开始,局面还能控制,大臣们只进行言语交锋,尽管骂得不中听,但也是一些忧国忧民的逆耳忠言。越到后面,事情就越糟糕,大臣们话里话外的矛头逐渐指向慈明殿的韦太后,有那不怕死的,索性站出来高声喊“牝鸡司晨,国之大祸矣”。

有人带头,就有人效法,没多久,宫门外就满是奏请韦太后还政的叫喊声。一群人在那撕心裂肺地又哭又叫,就连远在垂花宫的杨仙芝都听到了,这一回她并没有听韦太后的话躲在自己的宫室里不出来,不顾宫人们的阻拦,她几乎一路小跑到韦月娥跟前。

韦太后因为见惯了风浪的缘故,朝局再怎样棘手,从她脸上也看不出方寸大乱。杨仙芝进门的时候,她还气定神闲地指点小宫女往她鬓角处多插一支珠花。

“月娥……”杨太妃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韦太后身边。

韦太后见她也来了,就露出家常笑容,伸出手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一把年纪了,还这样慌张,一点也不稳重。”韦太后数落道。

跑得太急,半边头发都散了,杨仙芝不自在地抿了抿头发,担忧道:“宫门外闹起来了,您知道吗?”

宫门外那群文臣武将,韦月娥压根就没放在眼里,都是打了半辈子交道的宿敌了,像今天这样水火不容也正常。真正令韦月娥心生疑窦的,反而是杨仙芝,许多事情她都不确定,她有没有在背后推波助澜……

“仙芝你瞧,我这头上的白头发是不是越来越多了?”

杨太妃闻言,立马站起来,急切地在韦太后的发丛中翻找:“哪里多了?我看还好啊,您是不是又熬夜批折子了……”

韦太后见她是这种态度,便放软声音说:“那我就放心了。”

杨太妃还想问金水桥那边作何安排,韦太后却赶在她问话之前,胸有成竹说:“放心吧,自有人会去料理。”

她口中的“有人”,指的就是元暮江;她口中的“料理”,指的就是打人、杀人、关人。

支持官家的臣子们发动政变,杨太妃和官家一点都不知道吗?好像只侧面提到杨太妃母子并没有参与到这场政治运动中来,但我还是不确定,他们在这件事上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这个问题,其实很难说清。少帝党做事情很多时候只是拿官家扯大旗,官家和杨太妃只是他们发动政变的合理借口,咱们中国人做事不是一贯都讲究名正言顺嘛。至于官家和杨太妃在整场事变中的主观能动性,就是我文章中刻意留白的部分。他们有没有,会不会也想取韦太后而代之,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官家年纪不大,现阶段他对皇权的认知还远远不够,但他一定会成长,权力欲望是人的本性,他的身份地位、成长环境就决定了他一定会变成一个乾纲独断的野心家。至于杨仙芝,她的情感世界,就更复杂了。她跟韦太后这些年,亦敌亦友,勾心斗角过,也真情流露过,互相陪伴着渡过漫长琐屑,又难以真正对彼此卸下心防。只能说,或许杨仙芝真的会言出必行,她会永远支持韦月娥。但这种情况,大概率只是一种美丽的幻想。因为官家一定会夺权,杨仙芝身为官家的生母,她的政治定位,天生就是少帝党,不会有人相信她会投靠韦太后。她自己也做不到,因为她最本质上的身份,还是一个年轻人的母亲,你见过有几个母亲会将屠刀砍向自己的亲儿子呢?这也是这个文一直想表达的东西,故事里所有人物都不能一概而论,不是说主角团就是绝对的好人,小配角就单纯只是邪恶的化身,她们只是立场不同,仅此而已……

六六、一身犹在

这应当算是元暮江一生中最风光无限的一天,不过领着中书台数十号差役,就敢跟大晟朝几百名文武官员分庭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