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仲明,我直说了吧,服侍阿罗的那个玉书,是你什么人?如果我们成亲,婚后也一定绕不开要谈到这个人。”遗怜最终还是决定直来直去,尽快商讨出一个结果。
况遗怜既然问出这话,那就是已经对玉书作了简单的了解。霍引渔对这个女人的印象,还只停留在她是晏乡宁的心腹。陪房丫鬟,默认是可以做妾的,所以,可能晏乡宁身怀有孕那几个月,她也曾到床上服侍过,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霍引渔哪还记得清楚。
对于遗怜的问话,他就答得很支吾:“一个丫头而已,你不喜欢她在近前服侍,重新指一份差事给她不就行了,何至于费这么多口舌?”
曾经肌肤相亲过的女人,男人说忘也就忘了,这衬得女人在中间是何其的可悲、可叹。也许是早有答案的缘故,况遗怜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霍引渔对待玉书的方式,就跟他某些时候对待遗怜如出一辙。他从来也没看得起她们,在他眼里,她们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这中间唯一的区别,无外乎玉书才芝麻大点儿,而她踩了狗屎运,还有西瓜那么大。
霍引渔被丫头们联手推出了门,直到最后他也没有想明白,况遗怜为什么要突兀地提起玉书。他们之间的事,跟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丫头有什么关系呢?是,就算他曾经年少无知地跟玉书发生过什么,但那都是多久以前的多久以前了,他都没有念念不忘,况遗怜还有什么好放不下的呢?
他想不通,抬头望天,天意亦不通,只好苦笑着朝屋内挥手,怀揣着一肚子疑问离开。
五四、京华倦客
冯琦的婚宴,况遗怜并没有出席,只叫人带了礼去。
这两天况文轩也搬过来跟遗怜一起住了,他多少也有一点像况宗实,喜欢结交权贵,听说遗怜不去冯家吃喜酒,当即就在饭桌上盘问起来:“说起来,咱们现如今跟冯家也算得上正经亲戚了,姑爷的外甥接亲,咱们家不去人,多不好看。”
遗怜这两日的胃口不大好,一听她大哥嘟囔,更是连筷子都不想提了:“腿长在你身上,你想去就去呗。去了就说你是霍引渔的大舅哥,冯家会高看你的。”
想也知道,冯家怎么会把乡下穷亲戚放在眼里,况文轩听他妹妹这样冷嘲热讽,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赌气说:“二妹妹如今当真是贵人了,说话做事这样厉害。”
“哥,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遗怜没理她哥哥的火气,转而夹起一箸小菜,放到况文轩碗里。
亲兄妹之间,说话还是要随意许多,况文轩复而嬉皮笑脸起来:“有甚个事为难的?”
“等冯家的事过了,我就想找个日子,到霍家去退婚。”况遗怜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波澜,就像在说别人家的事。
况文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筷头上原本稳稳夹着一片鹌鹑馉饳儿,现也滴溜溜滚到地上,他弯腰去捡,反而把头磕到了桌角上。疼痛令他回过神来,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你昏头了是吧?一个寡妇,再嫁能找到累世清贵的霍家,你还想怎样?万事俱备了,你要退婚,别说我不答应,家里父亲母亲也绝不可能许你胡来!”
遗怜拿定了主意,就不打算回头,喝了一小碗儿汤之后才说:“阿爹阿娘那头,我自己写信跟他们说,用不着哥哥。你只需要陪我去霍家,以长辈的身份商议退婚事宜,这就够了。”
从小一块长大的两兄妹,彼此的性情自然是极为熟悉,况遗怜从小就是个倔驴,这不假,但她一般倔也有倔的缘由,绝不会无事生非。况文轩收敛心神,继续追问:“到底因为什么?啊?今天你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婚期一到,我就是绑也要把你绑上花轿!”
遗怜坦然地对上她哥哥的目光,诛心之语随口就来:“送人上花轿,你当然是行家里手,我之所以会有今天,不就是你跟阿爹阿娘,绑我绑得好吗?要绑尽管绑,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怕这些?”
“况遗怜,你别犯浑行不行!”况文轩站起来,绕着饭桌兜圈子,“你要退婚,我不过多问两句缘故,这也有错?是,元家这个火坑,是我跟父亲母亲推你下的,这些年,你在汴京过得苦,我们在汝州亦是追悔莫及!现好容易碰见个霍家,家财兴旺,姑爷又一表人才,你怎么又出尔反尔?到底为什么,你说句话行不行!”
遗怜还正襟危坐,一时也被她哥哥问得不知从何说起,只因这门亲事她不赞成的地方,在别人看来,都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她不喜欢教养别人生的小孩,阿罗尽管很乖巧讨喜,但她就是厌烦给人家当继母,每天嘘寒问暖,换来的,不过丈夫一句不咸不淡的“辛苦了”。她更厌恶霍引渔的后宅,身份不明的通房小妾,嫁进去,然后每天都在那里呕心沥血地智斗姨娘庶子。
无可否认,这就是京中大多数妇人都在过且乐在其中的日子,如果没有玉书,或许况遗怜稀里糊涂也就随波逐流了。她以前总把嫁人视作一种绝处逢生的出路,事到如今她才发现,这根本行不通,元家也好,霍家也好,改嫁也好,守寡也好,都只是从旧牢笼换到新的,女人的一生,仍然还是在鸡毛蒜皮中将年华虚度。
这些话,况遗怜无法对人讲,一旦说出来,世人一定会将她断定为疯子。况文轩不会懂,况宗实和蒋忆琼更不可能懂,他们只知道霍家是不可多得的好姻缘,他们只想况遗怜舍己为人地嫁过去,好方便一大家子人从中牟利。
况宗实还想升官,汝州待够了,他也想弄个京官做。蒋忆琼嘴里常说不许旁人打女儿的主意,可当遗怜对她说起嫁进霍家的艰难,她又在中间和稀泥,从不敢对霍引渔挑三拣四。况文轩和陈珞就更不必提了,遗怜嫁得好,他们的孩子也能跟着沾光,这样浅薄的私心,谁看不出来呢。
那天从早到晚,况文轩都追在遗怜屁股后头问,为什么一定要退婚。他要她请了霍引渔出来私下商量,把不满意的地方摆到台面上说,他甚至答应遗怜,如果她不好意思开口,他可以帮忙斡旋。他好话说尽,但就是不肯答应退婚,他说姻缘就是后宅女人的一辈子,做决定之前一定要三思而行,不能武断。不要因为一时之气,而将富贵光鲜的后半生尽数葬送……
他叽叽喳喳说了很多,遗怜都没怎么理会,她依旧我行我素,坚持要退婚。
况文轩逼得没办法了,就拿话呛遗怜,他也跟外头那些烂舌根的人一样,无情地将他亲妹妹指为淫妇:“我知道了,你是因为元家那小子,是不是?你们到什么地步了?有过肌肤之亲没有?别到时候再弄出个孩子来,姑姑舅舅的分不清,那才好笑呢!”
这种对于她清白的指控,遗怜渐渐也不放心上了,人谁不是两片唇,爱说就让他们说去。只不过,同样的话从况文轩嘴里说出来,还是难免更令人灰心。
“大哥哥,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的亲妹妹,就请嘴下留情,不要说那样下流的话。那种污言秽语,在你看来是羞辱,于我不过无稽犬吠。我是你妹妹,是父亲母亲的女儿,是况家走出来的人,但我最终,只是我自己。我的将来,你们已经替我做过一回主了,这一次,就换我自己来,行吗?就当我求你了,大哥哥,你只当是可怜可怜我吧。”
深秋的午后总是一晃而过,夕阳余晖洒在况遗怜平静的面庞上,衬得她犹如神祇般庄严肃穆。况文轩这才明白,她真的下定决心了。
黄昏一到,长廊上映着遗怜的影子,长长的,瘦瘦的,跟小时候一点也不一样。遗怜小时候是有一点胖的,到十岁议亲那年都瘦不下来,况文轩时常带她到街上买糖人糖葫芦,他是哥哥,总还知道让着妹妹,最甜最大的那些,都进了遗怜肚子里。
他们兄妹之间的关系,不知不觉间就变了,就面目全非了。那样纯粹的岁月,珍贵但也稀缺,真正的一去不复回。
况文轩又靠在门上想了很久,最后才说:“这两天,你再好好想想。如果还是坚持要退婚,霍家,我陪你去,家里阿爹阿娘那儿,我也去说。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哥哥跟妹妹的关系,这是一辈子不变的。我只希望,你不要恨我……”说到这儿,他也哽咽了。
遗怜回过头来看他,微笑着说了句:“多谢。”
冯家敲锣打鼓闹了一整天,直到深夜,宾客散了,整座都城才有片刻安宁。
拾掇了两天,家里清爽多了,夜里秋白把窗户打开,只见漫天星辰,忽闪忽闪的,特别可爱。遗怜也从窗下探出头,毫不吝啬对自然风物的赞美:“桃酥蕙香快来看,特别漂亮的星子!”
秋白从架子上取下披风,搭到遗怜身上,说:“这两天搬家,她们都有些累,这会儿想必泡了脚,都歇下了。”
遗怜点点头,也闭上眼睛,开始闭目养神。
“白天绿珠托人过来传话,五少爷的伤,说是好些了,能睁眼儿说话,也能吃东西了。昨儿我看您从匣子里拿了半只山参出来,是要送到那边去的吗?紫团参补养精神是最好的,炖鸡吃也行,泡水喝也行,赶明儿我炖一盅出来,给五少爷送去?”
要不要送过去,遗怜也有些犹豫。送吧,又像是她在故意施展媚术欲拒还迎,不送呢,又怕元暮江真的挺不过这一关,多添一桩冤孽。
秋白见她沉吟不说话,心里便更明白:“绿珠那丫头机灵着呢,托她送进去,对外只说是二太太的吩咐,扯不到咱们身上来。”
遗怜几不可见地点点头:“手脚麻利点,谁也别告诉,尤其不能让元暮江知道,我怕他多想,好容易清静两天,别又弄巧成拙了。另外多给绿珠两吊钱,她那个嘴,我真怕她胡说八道,传到老太太耳里,又是一桩事。”
秋白跟绿珠都是丫鬟里顶厉害的,想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碗药膳还是很简单。无声无息地,参汤就送到了元暮江嘴边。
蕉叶在给伤口换药,喂饭的活儿就轮给了云松,他那嘴就跟棉裤腰似的,一开口就露馅儿。捧了碗儿,喜气洋洋的,一定要元暮江先喝汤:“这紫团山参可是大补,爷今天一定要都喝上。”
话说得这么白,也不怕别人会多想,蕉叶暗中剜云松一眼,埋怨道:“瞧你,爷几天没正经吃饭了,还不先把灌浆包子拿出来,吃饱了再喝汤,那才叫好呢。”
云松闻言,忙又去食盒屉子里翻找起来。两个小厮都有一点笨手笨脚,让蕉叶上个药,疼得人直冒冷汗,喊云松端个饭也半天端不出来。元暮江今天感觉稍好一点了,实在饿得顶不住,就先拿起床头那碗参汤喝了一口。
秋白的手艺,他吃了三四年,不至于认不出来。一口气喝完了才问:“你们有没有听说三太太的消息?搬出去好几天了,也不知道她们过得怎么样。”
云松藏不住话,顺口就接:“三太太好着呢,秋白姐姐也好,您看,这汤就是她们送进来的,归根结底,三太太还是惦念您。”
本来就有人传闲话,自己人还不知道避嫌,这不是授人话柄吗?蕉叶把云松往里挤了挤,自己把话接过来:“爷您好生养身子才是正经,别的事儿,一概不闻不问就成。老太太说了,等您好些了,她就想法子给您在朝上谋个缺,再请人相看一位贤惠大方的少夫人,您这后半辈子,就有着落了。三太太那儿,您还是少操些心吧,人家有正经的夫家,您过问多了,反而显得心思不纯,何必呢。”
元暮江心想,我本来就心思不纯,还用得着显?他扯开嘴角笑笑,对蕉叶和云松提了个无理的要求:“过两天,我想出去一趟,你们帮我想想法子。”
伤成这样还要往外跑,傻子都知道他想干嘛,蕉叶率先做出回应:“您别白日做梦了,老太太现在看您跟看犯人似的,我们敢让您出去,自个儿的身家性命还要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