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所谓长兄长嫂办出来的事,李佩英气得半夜胸口痛。大房回京省亲,她可是忙前忙后,既出钱,又出力,立下大功一件的。可大房又是怎么对她的呢?太不把人当回事了,实在可气。
当时筹谋着分家,忍了下来,这两天,李佩英才腾出空来,把陈凤萍送她的那两匹发了霉的石榴红绫绞了个稀碎。一堆破烂货,当谁没有似的,她才不稀罕。
二房若真是富贵已极,钱多的没处花,平白养着这一大家子,落个好名声便也罢了。偏偏元振业做官又做不到权倾天下,这些年纵小有家私,还得为以后儿女姻亲打算,哪能全花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所以李佩英总闹着要分立门户,从前老太太总拿这样那样的理由来搪塞她,元振业为了所谓的家和万事兴,也不真拿她的话当回事。
现在到了火烧眉毛的关口,李佩英说话再不客气。恰逢元振业休沐在家,夫妻两个坐在一起用早饭,李佩英就把自己的谋算,口气强硬地又提了一遍。
这几日,官家正学着作诗,冯翰林于诗书一道并不见长,反倒是元振业颇通文才,便换了他主讲,为此很是操劳。好容易得空歇息,妻子的话,元振业并不着意去听,只哼哼两声,再无下文。
西廊院新进了一位姓王的姨娘,生得花容月貌,元振业久不见面,心里也惦记。李佩英在饭桌上喋喋不休,说的还都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元振业无端就有些着恼。
“你能不能换些新鲜的说给我听?不是大哥大嫂,就是三弟妹小五,听得我耳朵都起茧了!”
说着,他就使唤小丫鬟捧上茶来漱口,摆出不愿深谈的架势。
这样急急忙忙地,三魂去了两魂半,想也知道,又是被风骚女人绊住了手脚。好歹是十数年的夫妻,得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就把糟糠之妻抛在脑后。
李佩英的眼泪说来就来,当即放话道:“你不要想着蒙混过关!出去细打听打听,这些年,我在你们元家遭了多少罪!老太太万事不管,一心要做养尊处优的林老太君,你那些兄弟嫂子,哪一个不是从我手里抢饭吃?好容易孩子们都大了,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未必我们母子几个还要受你们元家的拖累!明公正道地,我今儿索性把话说清楚,这个家,你们不分也得分!”
元振文在家也是宽袍大袖,双手负背,悠悠然走了。妻子,儿女,这些人当然紧要,但再紧要,也紧要不过眼前的快活。西院那个正望穿秋水地盼着,美人恩,自销魂,元振文哪里舍得放手。
另则,李佩英的手段,他这个做丈夫的更是了然。不管是分家还是过继,只要她放开手脚去办,岂有不成之理?老太太原就不喜儿孙们总把分房减口挂在嘴边,自己这个亲儿子若几次三番作主提起,只怕难全孝道。
还不如当个睁眼瞎,不闻不问,由得李佩英出面去闹。最后事情若成了,自然是皆大欢喜,若不成,开罪老太太,也牵连不到自己身上,难道不好?
元振业打定主意不理人,任凭李佩英怎样追出去哭闹,他连头也不回。
丫头们纷纷站出来拦着二太太,又拿绢子捂住她的嘴,不让她破口大骂。
李佩英却是越说越起劲,含沙射影地,竟连老太太都被捎带上了。十几年的恩恩怨怨,一说起来竟没个尽头,吵吵嚷嚷半下午,方才作罢。
二房的事,很快传到寿春堂。二太太骂自己婆婆的那些话,自然也有人添油加醋说给老太太知道。
紫檀赶紧端了参茶给老太太顺气,话里有一半都在为李佩英开脱:“二太太究竟年轻,说话做事没个章法,改明儿,您找个时间好好教教她,想也就好了。”
老太太知道,老二媳妇当家的时日长,约束丫头婆子们的规矩也大,大伙儿都怕她。就连紫檀这样的首席大丫鬟,也不敢说实话。
“哼,我教她?她师从名门,早是练家子了,哪里还需要我教?我只盼着日后家破人亡,她还肯赏我一碗饭吃罢了……”
师从名门,是指李佩英的母亲也是这样一个泼辣性子,母女俩个顶个地厉害。
老太太说完,就往榻上一倒,再看不出喜怒。
李佩英这样一闹,分家一事,也就在元府热热闹闹地传开来。
元暮江素来是不问俗务的,听说他二伯父二伯母拿了个分家的主意,当即也明白过来,这是专门冲着三房来的。
元振文名下并没有多少钱产,大房、二房后来添的那些田庄铺户,以两个伯父的性子,必不可能拿出来分减。若真要把况遗怜母子两个撵到一边,公中能拿出来多少东西,大伙儿心里都有数。
生母和继母的嫁妆,应当不至于被夺去。但元暮江也没多少把握就是了,他知道况遗怜后头肯定还会议亲,她的那一份嫁妆钱,就不好说会流入谁的腰包。
反正,这世上的事,只要跟钱扯上关系,就没有便宜的。
元暮江心绪不宁,又去正房讨主意。况遗怜一连免了好几日的请安,他们母子,倒有许久没有碰头了。
刚吃过午饭,况遗怜正趴在凉榻上歇晌,听说继子来请安,显得意外又慌乱。
秋白手脚麻利地帮着团了髻,连首饰都来不及戴,只往遗怜身上加了一件外衣,就打起帘子,请元暮江进去。那两天雪大,廊檐下根本站不住人。
“儿子请母亲安。”元暮江恭敬行礼,继母不叫坐,就连头也不抬。
从免了请安,遗怜的日子就朝着悠闲懈怠一去不回。陡然要她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面孔,她还觉得哪哪都不自在,只坐直身子,勉强笑道:“坐罢。秋白,给五少爷看茶。”
见桌上还搁着一碟自家爱吃的茶果子,元暮江当即不客气地捻起一块放进嘴里,又啜了热茶,这才抬起头,正对上继母的脸。
说是瞧脸,其实也不敢长久的注视,匆匆一瞥,就又侧开。
元暮江朗声道:“二伯母所说分家一事,母亲该当早有听闻。请恕儿子冒失,您既然早就知情,怎么又不告于儿子知道?事关重大,母亲再怎样信不过儿子,瞒了下去,到底少了个与您一起分担的人。”
他有理有据又义正词严,遗怜一时也拿不出个像样的说法,只好打马虎眼,说:“这样的事,哪里来的分担不分担……你正是读书进学的好时候,母亲不想这些事情扰你。”
读书,元暮江是没读出甚么名堂来的。想想家学里秦师父一贯骂人的那些话,元暮江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又道:“母亲拿儿子读书说事,也不怕把儿子羞死了。”
一屋子的丫头,都听过五少爷读书不通的笑话,大大小小的,都开始抿着嘴笑。
只有遗怜独个儿绷着脸,不敢露出笑模样,反而语重心长地劝继子:“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滴水石穿非一日之功。似你这般大便考中的到底凤毛麟角,切不可妄自菲薄,需得勤学好问,方能一鸣惊人。”
自家这个继母,旁的本事或许没有,但论起公事公办,一定少有人赛得过她。元暮江赶忙起身作揖,表示受教。
“母亲教训的极是,儿子定当时刻铭记,永志不忘。”
话说到这里,先前那一点浮泛的欢愉,便也烟消云散了。元暮江忽而感到一阵索然,也就没了继续打官腔的精神,留下一句“母亲,我愿意分家”,就告辞离去。
人走了,但茶还在。
况遗怜盯着元暮江将才用过的青釉莲瓣盏出神,她在琢磨,他是不是真的懂得“分家”的意义。孤儿寡母分到一边,许多事,或许比现在要百口莫辩的多。她的声名,元暮江的前途,这些都必须做足思量。
遗怜重新脱衣裳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怎么我总是遇见讨债鬼呢?她忍不住为自己打抱不平。
下午又是好一场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元暮江从继母房里出来,小厮蕉叶把油伞高高撑起,元暮江却直往外躲,脚上一双青缎朝靴,上头还缀着细珠,却偏要用来踩雪。
蕉叶心疼得直皱眉:“只可惜了那么名贵的鞋。哪天给三太太知道我纵着您糟蹋好东西,她非生吞了我不可。”
况遗怜……跟扮演贤良继母无关的事,她才不会管呢。
路过一片积满落雪的竹枝,元暮江玩心大起,突然一扬手,竹叶上的雪就全落到了自己头上,把青玉发冠全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