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来说,官家是不喜欢被操纵,而不是不喜欢某一种政治势力。韦太后也好,大臣们也好,只要有人敢挡他君临天下的路,那就别怪官家心狠无情。左不过,谁的血溅到太和殿上,都只是一团洗不清的污秽而已。

巩固皇权的路上,官家还需要很多帮手,昔玉以及她背后代表的京中勋贵,便在其中。

看明白这些,再去看黄昔玉同赵裕安的日常相处,就不觉得他们很生分,不冷不热的,反而透出几分诡异的温情。

那已是九月里某一天了,两宫皇太后热孝刚过,官家就命人到黄家传旨,宣昔玉进宫面圣。

国丧期间,封后这种话不好公开提及,官家这样做,无非就是在向外界昭示他选立昔玉的决心。同时也给东京城的旧贵族吃定心丸,意思就是,大胆跟朕干吧,干完这一票,朕保你们荣华富贵代代不息!

最后,就是赵裕安自己的私心。他挺喜欢黄昔玉的,从见第一面就喜欢,念念不忘,一直到今天,好不容易如愿以偿,不多见见怎么行呢?

虽没有正式册封,但奴才们却已将昔玉当主子娘娘看。进宫用的车马仪仗都是最顶格的,御用大太监七宝公公亲自在宫门口接驾,昔玉甫一下车,他就颠颠迎上来,口里不住地道主子万福、娘娘万安。

昔玉前两日接了兰则的信,心里一直装着事儿,愁得蛾眉微蹙。可被七宝这么一打岔,她也忍不住捂嘴笑开来:“油嘴滑舌的,就会耍宝。官家在哪儿,还不领我去瞧?”

“嗳哟,娘娘还说嘴!”七宝继续挤眉弄眼,“官家巴巴等了您一早上,现在只怕还饿着肚皮在批折子呢!”

赵裕安那种金尊玉贵的人会饿着肚子等人来,昔玉可不信,不过她还是领七宝的好,笑盈盈着人看赏,出手很大方,七宝捧着一大袋子金玉,笑得合不拢嘴。

走完这些过场,昔玉一行人才脚下不停往乾元殿去。

才刚走到殿门口,官家已先迎了出来,见面就捉昔玉的胳膊,含笑问她想不想他。

宫人们一听这话都笑了,昔玉不禁也有些脸热,她比赵裕安要大五岁还多,没有他那么涎皮赖脸。不过好歹也是未来的皇后娘娘,镇定还是极镇定的,昔玉不疾不徐把话顶回去:“君情不系吾,吾念日消磨。”

这话翻译过来是,你小皇帝都不想我,我作什么要想你呢?

赵裕安闻言大呼冤枉:“我可是日日都催人去问你好的,明明是你不声不响,现下又要把刻薄寡恩的罪名栽给我!我可不认!”

他尽管在那里气得跳脚,昔玉却不怎么理会,低头莞尔,她直接绕过官家,抢先一步走进殿内。

走近一瞧,冬暖阁里还真摆着一桌子好酒菜。昔玉盯着饭桌愣了会儿,这才想起七宝说,官家没用中饭,就为了等她一块儿吃。一个皇帝,也不知为什么,就喜欢搞这些中看不中用的花头。

昔玉苦笑着叹出一口气,不由得想起在冯家的时候,冯琦这个正经夫郎都没等过她做什么。就连她冬日里闹病,晚起一会子,误了给公婆请安的时辰,冯琦哪一回不是扔下她就跑了,连句嘘寒问暖的话没有。

这人与人之间,真是不能比啊。

昔玉出神这一会儿功夫,小宫女已捧了面盆进来,催请官家皇后净手入席。

赵裕安也是个不讲规矩的混球,非说昔玉那盆水更香更干净,挤死了也要一块儿洗。

皇帝作威作福,宫人们哪敢出声,最后还是昔玉被他挤得手指都伸不开,气不过打了他手背一掌:“胡闹个甚?传出去叫人看笑话。”

男人在女人面前,天生喜欢犯贱,别看赵裕安是皇帝,他犯贱的本事才大呢。昔玉越赶他,他越紧握女孩子的嫩手不许动,把十指纤纤逐一摸过,最后再俯身一吻。

没在脸上,全在鬓边,蜻蜓点水似的,又轻又软。

昔玉哪里想得到他这样不要脸,顿时脸涨得通红,连话也不能好好说了。

“赵裕安!”她双眉立起,指着官家的鼻子骂人。

要不说官家也是个贱皮子呢,越骂他越开心,嬉皮笑脸的,终于想起来把昔玉带到饭桌上,两个人对坐着,安心吃完饭。

饭后,官家原还有些朝务,奈何佳人在侧,忙里偷闲也偷得理直气壮。

皇家的菜嘛,勉强还能入口。昔玉吃得饱,赵裕安又把她抱在怀里一拍一拍的,她就有些犯困。

赵裕安趁她昏昏欲睡,又乱七八糟亲了好几个地方。昔玉打不起精神来跟他斗智斗勇,只朝天翻了几个白眼,算是抗议。

这样温存一会儿,昔玉都快睡着了,官家却临时起意,突然问她对宣德门兵变的案子怎么看。

宣德门兵变的头号案犯,就是关在台狱里三个多月的元暮江,也是前两日姜兰则托人传信,想要昔玉帮忙求情的那个人。

说实话,昔玉不知道如何评判元暮江,姜兰则求到她这儿,她真不知如何施以援手。

造反等同于谋大逆,活是不可能活的,只看官家想怎么论罪,要不要殃及无辜,肯不肯留全尸,无非就是这点区别。

官家的问话,昔玉只回答最关键那部分:“章献太后已死,再过分问罪其党羽,也没有任何意义。元暮江十恶不赦,杀也就杀了,不过,最好还是不要连坐其家。一则,元家再怎么说也出过帝师,赶尽杀绝容易显得天家无情。二则,朝堂势力也需要平衡,不管大臣们分属哪党哪派,为君者都不应偏用或偏废,这才是国家长治久安之道。”

几句话,全说到赵裕安心坎里去了。他现在最发愁的就是,应该从哪找个正当理由,好让他赦免太后旧党中那些没怎么干过坏事的大臣及其家眷。

“嗳,那依你看,什么样的说辞才能堵住悠悠之口呢?既能显示出天威,又不破坏朝纲,还能让大臣们心服口服,不再天天催我明正典刑。”

法子昔玉一早就想好了,此时说出来正合适:“据我所知,元暮江这个人的确混账,为臣不忠,为子不孝。据说,先太后在位时,他就曾自请脱去宗籍,好名正言顺娶他继母……咱们何不就拿这个说事呢?脱没脱宗籍,还是不是元家人,不过元氏族亲一句话的事,换言之,只要官家的老师站出来说一句,他们元家不认元暮江这个逆贼,那千古骂名,也就只用元暮江一个人背,跟其他人干系不大。”

赵裕安也是从小就学搞政治的,这种偷梁换柱的办法,他不是想不到,他只是不能亲自说出口,他需要替身。前朝大臣,后妃嫔御,都是他行不义之事的替身。

这也就是为什么千百年来总流传着一种言论,皇上还是好的,坏的都是奸臣和妖妃。并且,这种论调一般还掩盖着更为残酷的事实皇帝才最不是东西,比谁都坏,比谁都道貌岸然。

这种情况,赵裕安身上就有。他明知道少帝党需要他对太后旧党大开杀戒,但他为了自身利益,偏不这么搞,明里暗里,他甚至还要扶持旧党的人,用来杜绝少帝党一家独大,从而确保权力天平能够一直稳如泰山。

背靠少帝党起家,坐稳帝位后又对其百般防范,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腹黑帝王简直不要太虚伪。

官家要干坏事,只能偷偷地干,所以他把昔玉叫进宫,靠她出谋划策。如此一来,坏名声就落不到赵裕安本人头上了,少帝党就算恨也只会恨新皇后,都是后宫干政的错,官家只是一时被妇人谗言蒙蔽了……

滑稽归滑稽,可古往今来只如此,黄昔玉也看透了。过程腌臜一点没什么,最后结果是好的就行,她并不会在意一时的得失。这才哪到哪,她还盼着以后能像韦太后那样独霸天下,等她一步步走到更高的位置,她有能力改变这一切,那时候,她再来替天下臣民鸣不平。

看着赵裕安一脸欣赏的样子,黄昔玉不免更多了几分信心。

她一定会身居高位,成为甚至超过韦太后,真正成为王朝的主人,而不仅仅只是陪葬的勇士。

八六、黄泉多少奇才

朝廷对元暮江的公论下来了,以谋反罪,判问斩于市。

消息传进台狱,元暮江正单手捧着碗吃牢饭。

连日来的囚禁已令他的意志几近麻木,传圣旨的小黄门来了又走,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只知道大口大口啃碗里的饭。没有筷子,他又断了一只手,所以狼狈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