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乌兰城的夏天很长,白天更长。赶不走的太阳伴着阵阵热风,吹得人心烦意乱。

七月十五号是乌兰第一师范附小开学的日子,现在离开学还剩不到一个月,家属院里疯玩的小孩们还不知道,那是他们人生最后一个无忧无虑的暑假。

院里适龄的小孩大多分两批,一批去 26 中,一批去第一师范附小。

26 中是一所新办的学校,说是广招学生,门槛低,限制少。但招来得普遍都是附近区县的贫困户,师资力量没人清楚,只听说学费少了一半。

师范附小就不必说了,是成立了几十年的老牌学校,生源稳定,老师也一直是优秀师范毕业生。

太阳快沉下去的时候,天气终于有了一丝丝夏季的凉爽。

人们都慢慢出来了,女人们扯着嗓子喊小孩回家,男人们则在凉亭里聊闲天。话题自然绕不开孩子,玩具厂里的车间主任白洪扯着嗓子说,“娃娃么,在哪读书都是读,能出来的咋样都能出来,读出不来送哪里都没用。”

话是这么说,可是他一早找人打点好了关系,女儿白雪不去 26 中、也不去师范小学,而且掏了上千的择校费,去了市里更有名号的雁兰中学。

当然,这件事大家也都是后来才知道。

此刻,苏华和杨业正在自家客厅拘谨的笑着,为了孩子上学他们联系了妻子的老同学李静,李静的丈夫在市教育局任职,还是师范毕业的,应该说得上话。

那一年全市正在试点七岁入学的政策,杨业给女儿去师范小学部报名的时候,人家说年前的可以收,年后的要再等等,这一等却再没了消息。

女儿的生日就卡在三月,眼看入学的时间越来越近,再晚就只能去上 26 中了。

杨业本来是无所谓,当听说许胜利的女儿许盛楠报上了师范小学的名后,开始坐不住了。正巧,他女儿在除夕前出生算在了七岁里。

自己的女儿只比他晚出生一个月,就要算在年后晚上一年学?

几番寒暄过后,桌上的饭菜都吃得差不多了可事情还没说定,云里雾里得总是差点准头。

“来来,快叫人。”当气氛越来越尴尬的时候,余乔灵领着孙女进了门。

“阿姨好,叔叔好。”奶声奶气的声音伴着一阵小碎步,一个扎着两个辫子的小女孩跑了过来。

小孩子不需要读懂空气,但总能比大人更敏锐的感受到气场。

珍妮轻轻走到那位阿姨身边,一字一句地说,“喜欢阿姨。”引来大人们一阵哄笑,气氛一下子又热络起来。

只见老同学欣喜地一把抱起女孩,亲昵地问“那阿姨问你啊,想不想上学?想的话就说想,不想的话,咱们就先不去。”

老同学的丈夫也在一旁笑着说,“对,我们听你的。”

如果目光有温度,此刻小女孩的脸上应该有阵阵地灼热感。父母和奶奶都用一种期盼又焦急的目光看着她,眼前的阿姨和叔叔倒是和善和从容的,因为这于他们而言本就是一场饭后的逗弄。

苏华开始赶忙打起了圆场,“哎呀,李静,孩子哪有不喜欢玩的。”

一旁的余乔灵也赶紧附和着,“是啊是啊,小李,你说小孩子懂什么嘛。”

就在这时候,小女孩糯糯的声音传来,“阿姨,我想上学,我喜欢看书。”说完害羞地拿小手捂起嘴,露出弯弯的眼睛偷笑起来。

后来,杨业和苏华总是提起这件事,说那时的女儿很机灵,会让大人高兴,是个好孩子。

听上去是夸,但话里话外透出得都是对现在的不满。

杨珍妮对自己当时的“机灵”几乎没什么印象,她只记得那个阿姨穿了好看的淡紫色长裙,上面印着好看的蝴蝶,是自己没见过的样子。当风扇摆着头慢悠悠地吹向饭桌时,裙摆轻轻扬起,上面的蝴蝶好像飞出了裙面。

在很多年后,她也暗自庆幸自己当时歪打正着的回答。因为那一年里,她拥有了除了姑姑之外,自己的朋友。

“嗨,我可以做你的小狗吗?”

一个梳着斜刘海,扎着低马尾的鹅蛋脸女孩转身来到珍妮的面前,一笑就露出两颗好看的小虎牙。

第一节体育课的最后十分钟是自由活动时间,珍妮看着周围同学都三三两两的成了伴,正局促的站在原地,默默祈祷这漫长的十分钟早点过去。

此刻竟有人朝她迈出了一步,她感激地看着眼前一脸笑意的女孩,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那时学校里正流行一个「小狗赛跑」的游戏,顾名思义就是用跳绳套在前面一个人的腰上,后面的人拉着两边的手柄,两个人一组,还会和别的组一起比赛,看谁跑的快、配合的好。

跑在前面是小狗,后面拉绳的是小主人,前面的小狗既要领跑还要不时与其他队的小狗们斗智斗勇。

“我叫葛漾,你呢?”女孩子大方的拿出自己的跳绳,是一条粉色的塑料绳,边说边把绳子绕在自己的腰间,自然地把手柄递了过来,手柄上的海绵还是温热的。

“我叫杨珍妮,杨家将的杨,珍妮花的那个珍妮。”

“珍妮,我喜欢这个名字!”

操场上,两个小小的身影慢慢靠近,成为了彼此在学校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而远处,一束目光正有意无意地追随着两个女孩,“盛楠,你看什么呢?我们玩打沙包啊”,身边的几个女孩亲昵地挽着许盛楠的手臂,朝一处阴凉地走去。

许盛楠从小就是院里的孩子王,“像个男孩”是奶奶最常夸赞她词语,为了对得起这句称赞,她变得更加机灵、主动、会来事儿,甚至有些霸道。

她总能最快地抢到玩具再像发号施令般地分给其他小朋友,也敢教训那些顽皮的小孩儿,挨打挨训时哪怕涨红了脸也从来不掉眼泪。

「男孩」该是什么样?

其实许盛楠并不知道。

但是不能哭、不能给大人添麻烦是一定的,除此之外,还要让自己显得“有用”。

记得有次许盛楠去叫爸爸回家吃饭,那时老许正连输了几局,脸上明显难看起来,许盛楠眼瞅着这轮又要输的样子,佯装不小心的绊倒推翻了棋桌,再慌忙地求父亲和棋友们原谅,说家里没有父亲不开饭,自己一时着急才不小心搞砸了。

老许听得一阵高兴,面子里子都有了还不用落个输不起,佯装地训了盛楠两句就被大家劝着熄火了。

回家的路上,他高兴地拍了拍许盛楠的肩膀,给她竖大拇指。

那是爸爸少有的夸赞。

有时候许盛楠也会想「小时候像男孩、长大了像男人」是不是就算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