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的前后做派,应隐脸上一丝怔色也没有,落落大方地请他入座,并感谢他能拨冗莅临。

刘宗一颗心舒适而缓慢地着了地。不错,进谁的山头唱谁的歌,各行各业世事都是如此。

原本商邵官宣的仗势有多大,他的胸口就有多忐忑。《雪融化时是青》的内部试映消息早有风声透出,刘宗整日在家里坐立难安,怕自己被这局关在门外,接到邀约电话和正式邀请函时,内地块垒轰然土崩瓦解,他长出一口气,简直有受宠若惊的惶恐感。

现如今上了船,一路礼遇,刘宗舒服起来,自得之余倒想,算这些人识相。

“哎呀……”刘宗感慨着叹一声,对一旁一位相熟的理事说:“早就看出来应小姐不是一般人。能力非凡,有魄力,能承一般人不能承之重,所以能成一般人不能成之事。”

他讲得很到位,只有应隐能听出弦外之音。

她微微一笑:“刘爷今天这么夸我,看来是我今天笑得让你满意了。”

刘宗一愣,脸色又霎时一变。想到在宁夏的饭桌上,他那一句“你这朵声名在外的交际花,在什么男人面前都肯笑过去”,目光开始躲闪起来。

他是怎么也想不到,应隐今天居然敢直接拿话语点他。

应隐还是那样明艳的笑容,伸手引路:“戏要开始了,请。”

·

经船尾登船时,甲板被低纬度的阳光晒得发烫,让人毫无冬日之感,如今放映厅里灯光寂灭银幕亮起,阿恰布的冰天雪地在一秒间将人带到了真正的冬天。

应隐将视野更舒适的座位留给了受邀的客人们,陪着缇文一起坐在第一排中央。好在游艇本就是拿来享乐的,因此即使是第一排,其实离荧幕也有相当宽幅的距离,不至于脖子受累。从最后排的视角看,只觉得她坐得十分端庄,纤薄的腰板笔挺。

白榄看了会儿她,又把目光重新投向荧幕。她身边坐着剧组的其他技术主创,编剧沈聆坐在她右手侧,再过去是栗山。

姜特虽然受邀了,但没有来。听闻今年阿勒泰的雪格外得大,信差不知他转山去了哪个冬窝子,因此邀请函无法送到他手上。电话倒是能拨通的,千元一部的国产手机将那边的篝火毕剥声收录得十分明显,他还是话少,道了声恭喜,请栗山听一匹黑马的响鼻声。那是他临走时问剧组讨要走的,此刻屹立在白色风雪中。

《雪融化是青》的成片共计96分钟,在如今动辄两小时的电影片长中,算是短的。这得益于沈聆和栗山达成一致的克制,空旷的雪景大幅出现,也给了人洗净铅华之感。

电影放映至一半,后侧的一扇窄门打开,一道白光自门缝中明灭,进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德比皮鞋踩在地毯上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人。一旁交手而立的侍应生原本也沉浸在电影里的,因日光的晃动而分神,见了人,嘴唇微动,一声“少爷”马上就要出口了,却被商邵制止住。

他从侧边通道一路至下,到了第一排,在应隐身边落座,长腿交叠,一双养尊处优的手闲适地搭在黑西裤上。

应隐微微将脸歪过去,小声问:“你怎么来了?”

商邵一直在船上。他原本不打算出来观影或会客的,只是刚刚提前处理完了公务,算一算时辰,电影应该还没放映完,才心血来潮过来看一眼。

商邵“嘘”了一声:“刚好有空。”

两人便没有再交流。在后排那些外人眼里,还当是哪个客人在船上迷了路,因而此刻才姗姗来迟。

影片播放至此,还有两场吻戏和一场肢体戏。拍摄时商邵都在场外候着,并不知道具体的画面和互动设计,此刻在这样数百寸大小的荧幕上忽然看见,心绪微微发紧,呼吸显而易见艰涩发沉了下去。看了片刻,自嘲地笑了一下。

好像高估了自己。

他还是有占有欲,还是想把她私藏起来。爱情的本能如此强烈,超出了他所有的修养和教育。

应隐碰到他手背时,只觉得跟自己这双已经很温凉的手比起来,他的居然更冷更冰。她一怔,下意识地偏过脸去望他时,手被商邵牵住。他没回望她,只是很紧地捏着她的掌尖,指腹停留在她的戒面,一下一下温柔地摩挲。

就这样坐到最后一刻,谁的掌心指缝都发热生潮了。

尹雪青穿着婚纱往高山上走去时,商邵的休息时间也宣告结束。他不宜迟到,虽然想看到最终的结束画面,但还是很有自制力地起身。

他来时多悄无声息,走时便也多低调,顺着台阶拾阶而上时,背着光的身形被勾勒得清瘦而优雅。不少人觑他,心中都有一个猜测,但看不清脸,这猜测便只能是猜测。又想,怎么可能呢,以他的地位,未婚妻接这样的片子,私底下早不知道吵过多少回了,怎么可能还到现场来观影?

在商邵背后的画面上,尹雪青穿着婚纱,伏卧到雪面上。镜头升高,阳光晒着她苍白的眼皮,她闭上眼,哼起了一首哈英教给她的哈萨克民谣。

直到演职人员表开始播滚动时,放映厅的沉默才有了松动,宛如窸窣落雪的松林,窃窃私语嗡嗡地在空间内荡漾开来,最终,是缇文带头鼓起了掌。她可没有什么出品人的谦让意识,觉得好,就笃定地鼓起掌。掌声并不寥落,很快成潮涌雷动之势。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部片是栗山毕其功于一役。他所有的经典镜头语言都能在这里找到痕迹,对景框的调度设计已经到了浑然一体令人不知不觉的地步,但偏偏又是那么的简洁,不渲染,有一股冰冷的禅意。

但,最终留在他们眼底、烙印到心里的,是被应隐的表演所成全的尹雪青。

她太精准,沉浸圆融,让人分不清角色和本人,分不清故事和真实。

如果从梗概上看,这大约是一部煽情催泪的爱情片,但事实证明,比起悲剧结尾所沁出的眼泪,迫不及待地长舒上一口气,才是大家都更想做的事。

果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走出放映厅,穿过通道,直走到午后三点的太阳底下,才有了精神回温之意。

来的有不少是女性影人,她们的观影体验显然比男性要更艰难得多因为尹雪青和前妻努尔西亚所受到的凝视、审视、审判,是如此尖锐直白,不加修饰,扑面而来,令她们感到窒息,宛如被压迫在水面之下是的,当然是宛如在水面之下,因为这些凝视、审判,在生活中是如此不动声色,正如一层晶莹剔透的水,女人生活其下,看不到,摸不着,只觉得氧气短缺,还以为从来如此、千年如此。

“我很喜欢这个结尾。”一名女性影人娴熟地点了一支烟,对栗山道:“尹雪青没有死在哈英的怀里,她生命和爱情的最后之美,并不靠男人成全,也不需要男人眼泪的清洗。哈英最后也没出现,只有他们的对白画外音,‘你还没告诉我,雪怎么会是青的。’‘雪化了,你看见草,就是青的。’太好了。”她一连说了两个“太好了”,“不管是没有看见哈英的悲痛欲绝歇斯底里,或者是这句对白,都太好了。”

她现年快七十,只比栗山年轻一两岁,姓章名玮,圈内人叫她玮姐。章玮做过一系列以女性生命视角为主的选题策划,在封建重地娱乐圈、在封建重重地香港娱乐圈,简直是孤胆英雄。

“bravo。”章玮夹着烟的手摊开,再度惊叹,笑着问:“栗导,这样的片子由你拍出来,我是有点难受的。你和沈聆怎么想到做这么一个主题?”她眨眨眼:“很不资本,很不男人喔。”

两人都觉得被她奚落骂了,相继笑出声来。沈聆谦虚道:“我是普通男人,剧本里就是个普通爱情悲剧,可当不起你这谬赞。”

章玮的目光转向栗山,栗山道:“你现在感受到的东西,原来只是点墨,不是主笔。甚至最开始,它确实就是个救风尘的罗曼蒂克故事,但后来,我去洛杉矶探望前妻和小女儿时,跟她们聊了很久。”

栗山顿了一顿,在章玮鼓励性的、等待的目光中,续道:“再后来,尹雪青这个角色遇到了她命中注定的女演员。实话说,我的现场每一天都在调整,通告单差不多快成形同虚设,幸好我的制片人是一位宽容的小姐。”

章玮笑着点点头,“这么说来,这部片的出炉,要感谢三位,不,四位女性的背后成全。”

栗山拿她的敏锐没办法:“这些话是要留到记者采访里说的,倒先被你套出来。”

章玮交抱着手臂,眼眸明亮地看着他:“但是仅从爱情的角度来说,毫无疑问也是动人的。爱让我们变纯粹,让我们为过去的蹉跎、浪荡、不珍重而感到羞愧,感到自我厌弃,这是男男女女都会有的情绪。尹雪青和哈英都很诚实,不虚伪,直面自己,是爱的力量。用心的、诚实的爱没什么好羞愧的,你拍出了这一点,像土地一样坚实。”

缇文正跟应隐一道陪另几位前辈聊电影,见章玮过来,都知道她是个厉害角色,几个老前辈都未语先笑。

“你应该准备动笔写上八千字的影评了。”阎立岚说。

他是香港文化界的才子名人,与电影界过从甚密,是今天所有人里最有辈分一位。但他闲云野鹤,只当个名誉理事,并无实权,资本奉他为座上宾,邀他讲一些动听话,很有装点门面之效。

章玮夹着烟与他打机锋,不客气地笑说:“这电影,你们男人怕是只能看懂一半。阎老师肯定最感同身受了,离了这么多次婚,是不是只记得那一句‘你们给爱挂上锁,让它变得很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