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1 / 1)

“太子年轻,你别在他身上打主意,若是存了心去调唆他,别怪朕翻脸不认人。”皇帝定下了神,语气已不像之前那样激烈,只是字里行间的凛冽冻得人五脏六腑都疼起来。她不说话,一味的哭,他又莫名烦躁不安,瞧着她着实可怜,便道,“你起来说话。”

她抽泣着说??,略动一动,才发觉窝着的时间过长,半边身子都麻痹得不能动弹了,手脚酥软得使不上劲道。

皇帝蹙眉问,“怎么了?”

锦书低声嗫嚅,“奴才……动不了了,过会子就好的。”

皇帝生出无奈来,当真是既好气又好笑。弯腰把手架到她腋下,想把她抱起来,她大窘,慌忙道,“奴才不敢。奴才万死。”

皇帝不耐,凌利的看她一眼,她闭上嘴再不推辞,顺从地搭在“龙爪”上,让他把自己半抱着拖上大狼皮坐褥。

有淡淡的香味萦绕鼻尖,不是脂粉的味道,也不是熏香,说不出的好闻。她的颊上笼着疏淡红晕,皇帝低下头,温热的呼吸都扑在她脸上,这样的暧昧,叫她更加的面红耳赤。下意识的偏开去,结果咚的撞在了车围子上,她“哎呀”一声,嘟囔道,“好疼。”

皇帝嗤笑,“真笨!”

锦书不能反驳,只好偷偷撇了撇嘴。要不是他靠得近,她也用不着避让,真是皇帝做久了,男女间的避讳都抛到脖子后头去了。

皇帝发现自己有些失态,忙正了脸色靠在软垫上坐好,眼梢还带着来不及隐去的笑意,假作若无其事的掀开窗幔。

暮色愈发的深沉,墨一样的晕染开,天地间混沌一片。不知不觉已过了酉时,远远能看见城门了。神武门子时二刻才下钥,此时悬上了巨大的纱灯,在风中摇曳款摆。

马车疾驰到门禁前勒停,禁军统领照旧奔过来接驾行大礼,因着不好打帘子看里头,只得恭敬道,“请主子示下。”

皇帝应了声,“是朕。”

统领听出皇帝的声音,比了手势示意护军放行,并随车护送至顺贞门前方退回值上。

锦书的心又提起来,这会子顺贞门上正待要宵禁,想是皇室宗亲和各路官员及家眷都到了,只等皇帝一到就开宴了,眼下大摇大摆和皇帝同乘只怕要出大事,便对皇帝肃道,“万岁爷,奴才要从储秀宫的夹道里过,求万岁爷放奴才下去吧!”

皇帝正考虑怎么把她送回慈宁宫去,一早侯在顺贞门的李玉贵迎上来,叫了声万岁爷,“臣工们在体和殿侯驾,诸位诰命都上坤宁宫去了。步辇备着呢,请主子移驾。”

车门打开了,锦书从车上下来,福了福,低声道个“谙达好”。

原以为一定会吓着李玉贵,谁知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回了礼,说声“姑娘吉祥”,就张罗着请皇帝下车,嘱咐司衣的常四给皇帝披上雀金呢披风,忙了一阵才扯过锦书小声道,“慈宁宫打发人来问过你,怕是要出事儿。”

锦书白了脸,垂下头不说话。

李玉贵从旁边的御前太监手里接过一个食盒,食盒里的东西左奔右突,不时发出低沉的咆哮,李玉贵笑道,“姑娘有造化,恰好大白子跑到隆宗门边,被站门的小子逮着了,来问我是哪位主子丢的,我就给留下了。姑娘回去扯个谎,就说跑了大半个紫禁城才捉住的,老祖宗必然不会罚你了。”

锦书惊喜不已,做梦也没想到有这么好的事,不论是皇帝让谁送她回去,都不及这个由头好,慕容家的祖宗保佑,真真再好不过!忙不迭给李玉贵道万福,“多谢谙达,谙达这是救了我的命了。”

李玉贵摆了摆手,心里欢喜得开出花来。瞧瞧,多好啊,日后晋了位份,必定是个圣眷不衰的。虽说她的身份是个大难题,可凭着万岁爷的手段,天底下还有他办不成的吗?自己只管尽心尽力替万岁爷办事,主子面上讨足了好,老佛爷又不知道他私底下为促成这事动了多少脑筋,万一有个好歹还能撇个一干二净。再说江山是万岁爷的,老佛爷要怪罪还得顾着万岁爷的面子呢。

锦书把猫抱出食盒搂在怀里,大白是认得她的,乖乖把脑袋搁在她臂弯里。她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只等着送了圣驾就往坤宁宫去了。

皇帝上了肩舆,琢磨了一下问,“自己回去能成吗?要是有什么就打发人来告诉朕。”

众人了悟,万岁爷这回是动了真心思了,平常和后妃说话有固定的一套,总离不了端着架子,问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打发了也就是了。这趟大大的不一样,这位锦书姑娘好厚的福泽唷!

李玉贵看着那一脸依依难舍,不得不劝谏,“万岁爷,外头风大仔细圣躬,受了凉就不好了,起驾吧!”

锦书曲腿肃下去,“奴才恭送万岁爷。”,

皇帝这才缓缓收回视线,李玉贵一击掌,敬事房太监高唱个“起驾”,一溜羊角宫灯顺着御花园的甬道直往前去,渐行渐远,最后只剩芒芒点点的一簇,消失在薄雾微笼的夜色中了。

第四十三章 戎葵凝笑

太皇太后丢了猫,正坐卧不宁着,也没了兴致搭皇太后和皇后的话茬子,只恹恹地歪在南炕的条褥上,怎么逗都不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屋里的妃嫔们相视而笑,暗道越是上了年纪越是心思重,一刻钟之内差人回慈宁宫看了三次,唯恐猫回来了,找不见人又跑了,再三吩咐塔嬷嬷打发人各处去寻。众人因着老太太怏怏不乐,总存着三分顾忌,也不敢敞开了说笑,个个加着小心,满室的争奇斗艳,却是寂寂无声。

太皇太后叹了一声,她们哪里知道,她不单是操心大白,还有那个锦书!找猫找了两个时辰,竟是找到天上去了不成!她心里嗵嗵的跳,好像是要出什么事了。寻个理由使了人上乾清宫面见皇帝去,李总管说皇帝午膳时接了膳牌子,是军机处的人因北方的战事面圣,皇帝看了折子之后就头痛起来,传太医诊过脉,吃了一剂药就歇着了,正是沉沉好梦的时候,打搅不得。塔嬷嬷不敢擅闯,没法子再打探,不知真假。

太子那里也去瞧过了,只说老祖宗念着太子的课业,打发人去问问的。春荣回来说太子正在上书房摇头晃脑的和师傅论《大学》呢,好好的,哪儿都没去。

这下两头落了空,一个大活人就像蒸发了似的,莫名其妙的没了。没了倒不打紧,只怕是出了什么幺蛾子,偌大的皇宫内院,哪里生了事都是牵一发动全身的。今儿破五,众臣工携了内眷进宫来,要是大肆声张了恐遭人诟病,只有派人暗中打探,却是半点消息皆无。

太皇太后又一声长叹,屋里的人,连同皇太后在内齐齐一凛。皇太后宽慰道,“母后别急,等大宴散了咱们再加派人去找,只要还在宫里,总能找回来的。”

太皇太后抚着额,摇头道,“不中用,都翻了个底朝天了,还上哪里去寻才好?这猫机灵,知道你找它,它自然躲着你。”说着看这一屋子人巴巴的干坐着,方想起来早就该放的恩典,“瞧瞧我,真是糊涂了,叫你们陪我在这儿傻坐!快去和家里人说话儿去吧,一年到头也难得见,趁着今儿好日子,有苦有乐都和家里人说道说道。妈妈嫂子的,要是嫌人多,乐意带回自己屋里的也成,都去吧!”

众人早就盼得脖子都长了,老佛爷一发话,纷纷站起来行礼告退,只剩下太后、皇后,还有几个娘家父兄不在朝里做官的贵嫔贵人。叫人琢磨不透的是通嫔和承乾宫惠妃,家里人明明在梢间里侯着,却不忙见面,还坐在原位上笃悠悠的品茶。

景阳宫梅贵嫔憨直,问道,“你们二位这是怎么?贵戚等着通传呢,怎么还在这儿?”

通嫔笑吟吟道,“这话真真是怪,只许你在老祖宗跟前尽孝,就不许咱们多陪陪老祖宗?”

一个院里的瑞常在悄悄拉梅嫔的袖子。这人真是没心眼!眼下太子妃之位正是虚位以待,众臣工的家眷之中,唯通嫔的叔伯侄女和惠妃的娘家外甥女是大热人选。这要紧的时候,会亲有的是机会,太子妃的位置一闪就落到别人头上去了,这会子不抓紧了,回头就是悔青了肠子也晚了。大家心照不宣的静等着,也就她后知后觉。

梅贵嫔回过味来,忙笑着打圆场,“瞧你说的,我不过顺嘴一问罢了。不去好,不去咱们在一块儿才热闹。”

“正是这个话!横竖都在京里,什么时候想见了就讨皇后娘娘一个恩典,传到宫里来闲磨牙,一块儿吃个饭,多好!”永和宫的多贵人勉强笑了笑,“不像咱们,老子娘都在外省,要见上一面难如登天。”

惠妃哟的一声,啧啧道,“老祖宗您听听,六宫里头最得宠的都在这儿诉苦,咱们可怎么办啊!”

多贵人连翻了三夜的绿头牌,这件事谁不知道?多少人眼红得要出血!万岁爷向来一碗水端平,这样的恩宠前所未有,怎么不招人妒恨!只不过圣眷再隆重也只三夜罢了,如今还不是一样!那时多贵人何等的风光,走路更不得把脚踢到别人鼻子低下去,现如今打回了原形倒生出这样的感慨,几个妃嫔讪讪笑起来。人说须将有时思无时,早知道万岁爷的热情维持不了几天,当初就不该那么得瑟,靠着年轻貌美想拴住男人,有几个能长久的!失了恩宠就想老子娘了,到底还是亲爹亲妈好,比男人靠得住!男人妻妾一多就顾不周全了,何况这男人心里装的不是风花雪月,装的是整个大英江山。三百六十五天有半数的时间是“叫去”,不招任何人侍寝,大家独守空房,倒也痛快!

“行啦,家里人没在京里有什么,不是还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吗!再不够,”离多贵人最近的禧嫔亲亲热热的揽了她的肩,“还有一众姊妹,咱们疼你。”

这话说得好!在座的皇后连同妃嫔们笑起来,又是太皇太后又是皇太后的,万岁爷哪儿去了?最该疼她的人却不在列,可怜见的!早该像大家一样夹着尾巴做人的,偏当自己了得,如今露了腚给人瞧呢!杨柳细腰,风情万种,全归了尘土了,就等着在这后/宫之中慢慢腐朽吧!爱冒尖儿?恃宠而骄?亏得万岁爷抽身得早,否则她那种狗肚子里盛不下二两油的,隔个三五个月怀不上,白灵子套的环就该等着她了。

多贵人吃个哑巴亏,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皇后跟前又不好上脸子,自己心里哀怨一通也就作罢了。横竖是没地儿申冤的,圣眷正隆的时候疏忽了,今儿赏明儿赐的,把她捧得高高的,还当自己是天生的好福气,结果得罪了那许多人。这会子摔下来了,借机踩两脚的人海了去了,这几句绵里藏针的话算得了什么?玩儿似的!只管乐吧!多贵人暗里掐断了指头。万岁爷说过喜欢她,既然有前头的情分,擎等着时机。有李大总管在呢,花几个钱,把绿头牌往右手边递,山水有相逢,也不愁皇帝想不起她来。

众人因着多贵人吃瘪,私下里狠高兴了一番,话头子又转到宫外请进来的戏班子上去了。嘈嘈切切说武家班的杨小楼如何的名角,身手如何的不凡。又说班子里的丑角多逗趣儿,吹拉弹唱样样都会,一个人能撑起一场戏来。最后聊上了武家班的班主,说这人有能耐,明治末年还放过印子钱,赚过驴打滚的利,别人喝稀粥他吃白面肉馒头,养得白胖白胖的。

太皇太后听不下去了,“以前瞧着戏班子里的班头个个瘦精精的,要扛家伙什出力气的,他怎么就能胖得那样?”

通嫔道,”老祖宗有所不知,这个武家班专给王公大臣的府邸里唱戏,是正经的大戏班,做粗使的有的是伙计,哪儿用得上班主亲自上手啊!您要瞧见瘦精精的班主,九成是个草台班子。”

太皇太后哦了声,“这回是谁举荐进宫来的?打探清楚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