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画不以为然,“没事儿,等苓子放出去了,咱们俩得天天在一块儿,分什么你我!再说了……”她招手道,“俯耳过来。”
锦书不解的凑过去,“怎么了?”
入画窃窃道,“那个大宴时候长,要到近子时才完,两个时辰笔直的站着,动都不能动,别提多难受了!我还是乐意在慈宁宫里呆着,老佛爷和总管嬷嬷们都出去了,就剩咱们几个,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没有差使可当,就坐着嗑瓜子,闲聊,多好!”
锦书听了直笑,“你跟苓子似的,这可是露脸的活儿,还怕苦?”
入画叹了一声,“我啊,不是爱攀高枝的人,稳稳当当把差当好,到了年纪就出去,这辈子就这样了,还稀图什么?人生苦短,拢共就几十年,花那么多心思,就为了自己给自己装体面,何苦来!”
这入画也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想说什么就出口,吓得锦书赶忙捂住了她的嘴,啐道,“仔细祸从口出!回头叫太监拉到廊子下一五一十的挨板子,大年初一,没得招不自在。”
入画回过味来,吐了吐舌头,拉她到桌边上坐定,叫她徒弟装了盘年糕,上头倒了砂糖端给锦书,几个人边吃边听铜茶炊上的张太监胡吹海侃。
宫女出不去,要知道宫外的事,就得听外宿的太监说,张太监是轮班倒的差事,平时常能出去,大家围着他,他慢悠悠喝着茶水,不急不躁就说开了,“照理说,这大过年的不该聊这些个,可我忍不住啊,我们家离颐和园不远,颐和园外坟圈子多,人都说‘城西一带土馒头,城里尽是馒头馅’,我原不信这个,可昨儿下了值回去,路上就遇着真的了。”
年轻的女孩儿就爱听些神神怪怪的东西,大家看他话说到一半就顿住了,都急着催他快说,张太监放下茶盏道,“海淀有座苏州桥,我只要回去就得经过那里,昨儿天没擦黑,雪下得大,我就赶着排子车回去,车沿上吊了个羊角灯照道儿,等走到苏州桥头时,远远看见两个人坐在桥栏杆上,都穿一身的黑,也不知在聊什么,连说带比划的,我想这么大的雪,怎么连把伞都不打,想必是家里出了急事,顾不上,就赶着车往前,车上有把伞,等到了跟前好给他们,也算年前办了桩好事,可越往前越不对劲儿,雪大迷眼,真跑近了看,把我吓得够呛!那两个孙子肩上光溜溜的,没扛脑袋,难怪要比划,没嘴怎么说话呢!我当时都傻了,想起来菜市口前两天斩过两个乱党,没人收尸,衙门里打发了人拉到乱葬岗埋了,说是埋得不深,第二天人没了,脑袋却还在,也不知道是被野狗刨出来拖走了还是怎么的,好家伙,原来跑苏州桥上聊天来了!”
司浴的绿芜颤着声问,“那您怎么办?赶紧调头跑吧!”
张太监道,“不能跑,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你要是一跑就着了他们的道了,肯定得追你啊,我咬了咬牙,全当没看见他们,念着不动明王咒,在骡子屁股上打了一鞭子就闯过去,等过去了再回头一看,人没了,想是阴魂冲散了。”
这时春荣下了差进来歇脚,一听他们在聊这个,便笑道,“大过年的说鬼,也不怕晦气!”
入画道,“张大叔见着的都不怕,咱们才活了几年,有什么可怕的!”
张和全担心春荣忌讳,忙道,“荣姑娘说得对,不说了,不说了。”
锦书歪着头琢磨,排子车过去了人就不见了,张大叔又看不见车后头,那两个无头鬼不会是扒在他车上跟他回去了吧!想到这儿自己也吓了一跳,栗栗地打了个寒战。
大梅放下砂仁儿扑了扑手,凑趣儿道,“您回去没打盆清水照一照?要是有小鬼缠,也好消消灾不是?”
张太监道,“没事儿,回去照了,还给白衣大士烧了香,后来想想,大概是这两个乱党没人祭拜,显了形出来吓唬我,是为了要点盘缠好上路吧!我嘱咐家里人到雪地里烧了两串高钱,今早再经过那里平平安安的。”
入画吁了口气,“也算有惊无险。”又推了窗屉子往宫门上看,奇道,“今儿怎么没见顺子?我才刚还想叫他进来吃春盘呢,一大早就没见着人。”
张和全笑道,“顺子是屎克螂变知了,飞上天啦!三十晚上当了个好差,万岁爷夸了一句,老佛爷知道了就把他拨到养心殿伺候万岁爷去了,我瞧今年交夏往热河避暑也有他的份子。”
众人听了都夸顺子有福气,锦书手上摆弄着衣襟上挂的如意结,心想伴君如伴虎,说错一句话,小命就没了,不过人前风光罢了,皇帝的性子难琢磨,马背上打天下的主,拽起文来只怕也不是等闲的,昨儿她只和他说了几句话,就觉得这人不好对付,顺子上他跟前当差?苦差使!
大梅啧啧道,“咱们老佛爷心疼万岁爷,御前的好几个人都是慈宁宫出去的。”
入画打哈哈,“就是!不知道下一个是谁呢!”
春荣半阖着眼前仰后合的打瞌睡,锦书让了位置,低声对她道,“这会子不能睡,你先趴着打个盹吧!”
春荣嗯了声,圈着手臂伏在炕桌上,锦书取了条毡子给她搭上,刚收拾好,门外一个小太监探头进来,大梅一看见他就笑嘻嘻的问,“哟,小禄公公,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
冯禄在人堆里搜寻,一面应道,“我陪着太子爷来给太皇太后磕头……”走到锦书跟前拱了拱手,笑道,“姑娘新禧,太子爷让我来问姑娘吉祥呢!太子爷今儿在老祖宗这儿用膳,这会子在东偏殿读书,咱们来的时候没带人伺候,劳姑娘驾过去端个茶递个水什么的,回头太子爷有赏。”
众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人打趣,纷纷闷头喝粥吃春盘,锦书无奈应了,只得垂着手跟了出去。
第十六章 伴我微吟
东偏殿里也有地炕,热呼呼的一室如春,雕花门边供的一盆腊梅开得正盛,打起软帘,暖气夹带着丝丝的香气扑面而来,尽南墙的条桌上摆了一只鎏金香炉,里头的塔子燃着,有袅袅的烟流转着升起,也不知薰的什么香,和这腊梅的味道一冲,倒把那股清香弄混了。
太子在书桌前执书而坐,见锦书进来,便放下书站了起来。他穿着天青的竹纹夹袍子,外头罩了件翻毛泥金皮马褂,头上戴着八梁白玉束发冠,朝她淡淡的笑,眉眼都舒展开来,朗朗清举,愈发显得俊秀温文。
锦书规矩的肃了肃,他伸出手虚扶了一把,只道,“免礼吧,没人的时候不兴这个。”
门边站着的冯禄不由悻悻然摸摸鼻子,心道什么叫没人的时候?我这么大个人主子没看见吗?还是给我打暗号打发我出去呢?细一掂量,还是出去吧,太子爷有话要说,自己杵在跟前碍眼,到廊子的滴水下候着,太子爷也不会磨不开面子,想说什么,想干什么,只管尽性吧,万一太皇太后那儿有什么动静,自己也好早一步通知屋里的人,这才是做奴才的本份。
想着就要往外退,太子瞥了他一眼,“先别忙走。”指了指那个香炉,“把那个给我弄出去,我闻不惯这味儿。”
冯禄躬身道是,捧着那狮子鎏金香炉座就出去了。
太子语气温和,看着她道,“你在老佛爷这里好不好?下头的人没有为难你吧?”
锦书垂着两手道,“多谢太子爷关心,奴才一切都好。”
太子点头,也没计较她这种刻意遵守的尊卑礼仪,自顾自道,“我总想来瞧你,可人多眼杂,又不能近身说话,今儿初一,宫里的规矩松动些,我也管不得别人怎么看了……”
锦书越听越不对劲,心怦怦的提了起来,只装木讷,缄口不语。
太子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她身上有股如兰的味道,在这满室清香中,如醍醐似的沁人心脾。打眼望过去,弱柳扶风一般的颜色,俏生生的立着,因袍子有些大吧,腰身里看着空落落的,更添了三分柔弱。太子怡然自得的笑了笑,心想何等的有趣,这么温柔的长相,偏生了副刚强执拗的性子,她要是能示个弱,露个笑脸,那又是怎样美好的光景啊!
从腰带上挂的荷包里取出一只镯子递过去,抿了抿唇,略显羞?蟮牡陀铮?“这是我逛四九城时淘换来的,看着水头足就买来送你,你收着吧,宫里不记档的。”
锦书颇意外,抬头看他,他表情不自在,脸色微红,全然没有以往老成的架势,显出和年纪相仿的青涩,一手托着那只翠绿的镯子,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握了放,放了又握,似乎是紧张到了极点。
她张了张嘴,“太子爷做什么要送奴才东西?奴才受不起。”
太子见她目光盈盈如秋水,话虽疏离,神情却柔软了许多,心下欢喜,便道,“我前儿上琉璃场,正碰见个潦倒的秀才变卖家私,我看这镯子好,从前听我皇祖母说过,这种翠中带翡的极少见,叫什么富贵玉堂春,我原想买一对的,可惜只剩一只了,也没多想,就买下来了,想着送给你……”
锦书摇头道,“奴才无功不受禄,不敢收太子爷的东西。”
太子一怔,急道,“就当我赏你的,谢谢你陪我说了这么会子话,谢谢你愿意搭理我。”不由分说拉过她的手,把镯子套在了她的腕子上,只觉目炫,那碧绿的流光映着雪白的皮肤煞是好看。
太子一时忘情,便攥着她的手指不放,锦书挣了两下没能挣脱,情急之下面红耳赤的低呼,“快些放手!”
太子回了神,慌忙松开她的手,尴尬得左右不是,又怕她不肯收,嗫嚅道,“别拔下来,是我的一片心意,你就看在小时候的情份吧,别和我这么见外。这大过年的,就是不相干的人还道个新禧呢,你全当我是个旧友,赠了礼叙叙家常,也是使得的。”
锦书捂着那镯子,呐呐道,“奴才没有东西回赠,况且我要当差的,戴着没法子干活。”
太子笑道,“不打紧。”解下荷包塞给她,“今儿先戴着,等要当差了再摘下来收着。”视线又在她手腕上流连,一遍遍的看,就像欣赏名家字画似的,怎么都瞧不够。
锦书只得屈膝谢恩,太子抬了抬手示意她免礼,又说道,“我听老佛爷说,今晚你随侍?那咱们晚上还能见一面,往后我到慈宁宫晨昏定省天天来看你,你缺什么要什么都和我说,我给你办。”
锦书心里颤了颤,躬身道,“多谢太子爷垂怜,奴才福薄,不敢劳动太子爷,只求太子爷将奴才当闲杂人等,方是成全了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