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你便是这样,怪不得尤嗣承总让我多学着点你行事,他心里头……罢了,不谈了。”曾墨谈到这里,显得有些意兴阑珊,低下头抿了一口茶。

“你也真是,如何好这样直呼老爷的名讳,好在大老爷是个不同你计较的人。”齐靳和尤嗣承原是把兄弟,故而王溪有这样的称呼。

“他如今又不在这里,”曾墨看了王溪一眼,想了想,低眉垂眼,是那种不愿说而又非说不可的神态,“刚才孙家的所说,可当真?你上次信里头说的非料想之事便是这一桩?”

王溪摇了摇头,见曾墨面上疑惑,于是附言道,“我尚不知,老爷来了几次家信,除了封诰送轴的事宜,便是问候母亲弟妹安好,并未提起这样的事。”说到这里笑了笑,“我又没在外头安插些耳报神,如何知道这些?”

曾墨抱怨道,“你平日里头给他料理这一大家子,老夫人睿儿都照顾得妥妥帖帖,我瞧你就没把这心思花到正经事上。”曾墨说到这里,突将王溪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皱着眉盯住了她的脸面。

王溪被她瞧得不自在,“有何不妥?”

“嘶,”曾墨似不知如何言语,“我总觉着,总觉着你对你们家老爷不上心。”

王溪一愣,面上有些僵促,“哪里来的话?”

“你说,不说我们家那位姑奶奶,就是我吧,若有得了这样的信儿,定是要大不痛快的。”说道这里曾墨面色一沉,“不过你打小就是如此,从从容容,遇事也不慌张的,要不如此他也不会总记在心里。”

王溪见她又提到当年的事,且有些自伤的模样,有些过意不去,拉着她的手道,“我们威风八面的尤家大奶奶,我要拿什么去比去,你既然从小就知道我,定是知道我虽心内有些事,面上不露,自己的思量指不定比旁人还过呢。”

曾墨有些歉然地看着她,“我失言了,你别见怪。”

两个人就这么叙谈着,直到夜深人静,尤家派人来催情方才依依作别,临走时曾墨拉着王溪的手道,“你若是有什么心事,定要同我说道,我虽出不了什么主意,总能为你疏散疏散。”

王溪心下感激,点头将她送了出去。

因着江苏的公事,年前就都收尾了,齐靳心里头记挂着家里,也忙着从江苏过来,到了十二月以后,运河北边都结冰,疏浚河道的工程,进度不甚理想,行船依旧受阻。从临清、德州一带接到信,再到京里竟是要年关的功夫。納宠一事,齐靳信中略表,只提一同来归,要尽早收拾出一间偏院,以备安置。倒是这位姓古的小姐的娘家人却是手面极其挺阔的,趁齐靳还归京时,先过礼来:女眷是每人真金簪一对、真金耳环一对、镀金手镯二、镀金戒指二、红绿湖绸各三丈、金花一对,都是按各人的份子,且还给齐斯备了一份文房四宝的常礼,都是南边时兴的工艺,相当精致。

王溪这厢正打起精神预备齐靳回来的事,这时别业里头的李妈妈来传信息,说里头住的那位似得了时疾,整日昏沉,且请了平日里头照看的大夫,说是心血虚亏所致,吃了几帖药,并不见多大起色,所以来请她的示下,要不要另请别的大夫来诊,王溪问了丁瑞几家有名声的,只道文昌馆里头一个后生,祖辈都是医理上头的,往日同齐府有些往来,数度饮约,在时疾上有些道理,王溪就让丁瑞亲自去请,又让李妈妈派人将情况告诉。

十二月二十六,齐靳一行入了京城,见诸事安排妥当,儿母夫妻相见,自有一番欢庆,不消说得。那新妇是从南边一道过来,虽是在外头已经有人张罗过,但毕竟齐府的门还没入,于是暂停在京城边郊的梁袁巷的几处平房里头。照理说纳宠不是娶妻,没有那么多规矩好讲究,但在外头过年也说不过去,但齐靳坚持不再宴客,也不愿大肆宣张,正巧隔两日是个吉日,就叫丁瑞着人安排了一顶彩轿,四名轿夫,去梁袁巷去接新人。原想安安静静接过来给齐老夫人王夫人磕个头,没想正晌午时,西门外头突然锣鼓喧天,爆竹声鸣,一时街坊都聚拢过来,围在西门外头的街上一个个杂沓争先,仰头张望,只见丁瑞灰着脸,领着带去的人在前面,中间隔了八个鼓乐吹打的人,后头跟着一肩绿呢镶边四面轿檐垂缨络的官轿,八个抬轿的轿夫着了一色衣裳,都披着石榴红的缎子,直近了西门前才停下。轿子后头是四个仆妇,旁边跟着两个穿着簇新服饰的奴婢,上去掀开轿帘,扶下一个人来,那衣制是新嫁娘的衣制,却是石榴红的颜色,月白的裙子,宁绸的夹袄,簇簇生新,脚上穿着一双玲珑绣鞋,却不是正红,也是夹袄的石榴红,这时府里头出来一乘小轿,那新人换了轿便往里头抬去,众人见得明白,原是齐府上纳了宠,见这阵仗纳的似乎不是小门小户,却不知是何底细,故而都在交头接耳的议论,汪妈妈奉了王溪的命,领了府上的四个丫头,在西门接到了人,一道领来了怡墨院中。齐靳面上极其冷淡,全无半点纳宠的欢喜,且他今日一身湖蓝的长袍,同喜庆颜色是不相干的了。王溪循礼妆饰,虽不是盛服华裙,却也端庄自持,两人相对无话,自顾默然。

汪妈妈领着新人进来,她两个奴婢留在外头,由四个丫头搀着跪在厅前。

汪妈妈嘴里喊道,“新人给老爷夫人磕头。”

新人恭恭敬敬地磕了头,放在前头的一双手略显得有些粗黑,好似还有些颤巍巍,大约是紧张的缘故。

王溪暼了一眼齐靳,见他依旧神情漠然,放下手中杯盏,淡道,“起来吧。”

两个丫头将新人扶了起来,王溪见着了她的脸面,却似哪里见过,这是一张俗称“黑里俏”,虽黑了些,容貌却是标致的,尤其是鼻子,生得精巧翘挺,眉眼低垂,两只手攥紧了放在身前,拘束地站在那里,大气不敢出,一副老实模样。

王溪见场面气氛有些异样,于是开口问道,“还不知妹妹叫什么?”

那新人似是大为紧张,向前挪了半步,低声回道:“回夫人,阿兰……古阿兰。”

那说出的话来有些南方的土调,一旁的丫头都不免觑了她一眼。

第8章入见

王溪一时没听真切,问道,“哪两个字?”

“兰是兰花朵子的兰,阿……是……阿……是……”她急切地想要说全,却一时也敛不出个文雅字眼,只在那里愈加局促了起来。

“妹妹可曾带了服侍的人来?”王溪瞧出来她是见生,也不再多问,只转脸对汪妈妈询道。

阿兰原是谦逊地低着头,听着了话当是在问她,于是又开口,“带了子两个丫头,在……在外面头站着哩。”阿兰极力往官话上头说着,但那零星蹦出的一两个字眼,甚是难懂,好在虽然仆婢大多都是京城里头办的,齐家和王家原都是南人,地方上头的言语各有其异,但猜能猜个十之七八,却没什么不惯的。

汪妈妈领受了意思,在一旁添道,“来时有四个婆子和两个姑娘跟着,那四个在二门,两个服侍的姑娘就外头。”于是她摆了摆手手,门口侍立的两个打帘的丫头就到外头去传了话。

湖色夹里子的门帘一掀,从插屏后头闪出两个人来。王溪瞧了一眼,前一个脸上未施脂粉,头却梳得又黑又亮,髻上插一支素钗,极是素净……然而后头一个……生得极好的一双眼睛,配的一双长睫,顾盼之间,一黑一亮,人还未站定,就先瞟了坐上的齐靳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去,这一顾有种天生的媚态,然而齐靳却低头喝茶,错过了,只是王溪没有错过。她扶风摆柳的走到厅前,拉着另一个一齐跪了下去,“奴婢给老爷夫人请安。”

她是面含笑的回,声音清楚,脆生生的,一张小嘴恰似新破的榴实,“奴婢萱香给老爷夫人请安。”那边上的原只是磕头请安,可见身旁的报了名儿,也只得跪伏下去,“奴婢梅村给老爷太太请安。”

王溪将喝了半盏的茶递到一边,淡笑道:“本就收拾了闻梅轩出来,正巧应了景,你们也劳顿了,先下去歇息吧。”

“回夫人的话,奴婢不是轩室的轩,是采兰树萱的萱。”

这话回得很突然,满屋里的眼光都不由得交到这新婢身上,她咬着“采兰树萱”这四个字,慢条斯理,念得如读书识字的小姐一般,这时齐靳也不免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四个字原是“生子,养亲”之意,而萱草又相传能使人忘忧,王溪瞧这模样就知道是不安分的,她只作未觉,对着汪妈妈道,“你再挑几个实诚的,平日里头肯做事的,给新人送去。”

萱香见夫人没有理会,心里难免失落,眼珠子一转,见齐靳的眼风也没有顾她,更是有些窘涩。她本生得比旁人出佻,在谈吐人情上也相当留意着,一直存了张算盘,适才那一眼发觉齐靳哪里像官场里的大老爷,潇洒气派同戏文里头的后生一样,恰巧自己小姐弱些,就愈发有些活动了,想露个脸面。只是眼光再挪动些,见端坐在一旁的王夫人气态端庄,一张鹅蛋脸面含笑谦和,自有一派大家风度,那立在旁边的婢女也甚有风采,那一番要让人“惊心动魄”的心思就去了大半。

汪妈妈道了声是,她是看惯了场面的,这些小丫头的心思又如何逃得过,她不动声色的拉了两人的袖子,将两个新婢领到了柱子后头。

这两人一去,王溪转眼看着在一旁不知如何自处,似手脚都没有地方搁的阿兰,温和道,“妹妹以后若缺什么,或是有什么不顺心的,来告诉我就是。”

阿兰略抬了下头,相当恳切地“恩”了一声,此时她觉得应该说些感激的言语,但怎么想也想不出句客套话来,最后答了声,“我晓得啧。”见王溪正看着她和悦地笑着,既不熟稔,她尚接不惯眼色的,只好又闪开了眼低垂头去。

眼看过堂礼数这时也已差不多了,在一旁的齐靳突然站起了身,他言语平淡从容,“诸事既已毕,下午有几个立见的客,还劳夫人为余访置副室,母亲那里也还请夫人带去请个安。”

虽觉诧异,如今仆妇众多,王溪也很识体的,没有二话,站起身来行了个礼,“老爷讶宾为先,此间事情我自会料理妥当。”

齐靳颌了颌首,目不斜视,履步而出。

闲话一番,一行人将近寅初到了齐老夫人屋里,老夫人平日里头都要睡中觉的,今日早已是收拾体面坐在了厅中,她穿着一件茄花紫的宁绸厚褂子,微靠在一张紫檀木雕番莲云扶手椅上头,平日里头老夫人面上总是含笑的,今日两眉不舒,嘴角亦沉,意态肃然。

一番磕头道喜,老夫人皆未发话,妾侍是不能给堂上敬茶的,一时便僵冷下来,往日里亲戚若有这样的故事,王溪总是能从中圆和,只是今日齐母面上不善,她也见得事明,在一旁不作声。正在这时,暼见那穿堂后头的帘子面上在窗户外头照进的斜阳光里头无风自动,不时东面凸起一块,西面蠕动片刻,不知是何缘故!目不转睛地看了半天,却见探出半个脑袋,正是齐敏无疑。

老夫人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往后便安心住在这里,常言家和万事兴,服侍老爷是头一桩,只是内里的规矩不能乱,也没有眼里只存老爷,没有夫人这样的话。”

阿兰原就没什么见识,哪里受得住这样的言语,急忙答道,“不……不会的,家里头的阿哥出来的时候要我记牢的,出来了就是要好好过日子的,不好犟着太太的。”

老夫人眉头一皱,仔细的瞧了一眼阿兰,末了又盯在她那一双显见是做过粗事的手上,“你娘家姓古?你娘家兄弟说的也是一番道理。”

“是的,阿哥说来的是大户人家,要守人家的规矩,要伺候老爷夫人,还要孝敬他老爷老夫人的……”

齐母听见她有孝敬的意思,又见她言语不是个伶俐的,面上一松,有些和婉道,“罢了,虽说是簉室,只是行事心里存着夫人,我这里倒也不打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