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嗓子压得很低,就像在耳窝里头打颤,“适才她们进来,我素知她们挑拨,但为了睿儿,孝悌亲义,我知道你不来……原属应当。”
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王溪只觉失仪,被牢牢得困在了案上,她忙折过身去揪那窗框子,却不料一只大手已越过她,将那窗棂子合上,脸被他扳了过来,他面上全是汗,却突然凑近,耳根子被猛然一咬。
“呃……”她脸一热,唤出声来。
“今儿在南庑房,我瞧那砖地上的文书,那火漆印还翻在上头,彭云章那老贼瞧了我一眼,我知道若是稍晚半分,他定会当着圣驾谗我不敬,”齐靳停下了动作,王溪旋了下腰,又被他压住,“至圣之意,褒宠忧隆,我本没有根基,遽而皆散,尚在一夕之间,这原也属应当。”身子被他抬了起来,顺势就要攀住他肩膀,只见那背上巴着一片药膏子,零星几处竟崩出几缕血沫子,正刺刺地钻出来,手上一个犹豫,就歪在了他身上。齐靳忽然冷笑一声,“我弯着腰去拾它,跪下去谢恩,待跨出去的时候,就见他们几个在廊庑上交头接耳,待见了我,又不声响,从露台走下御路,我依旧照平素里头应酬了三个人。”
突然他又呵了一口气,颈脖子里热腾腾,半边衣襟被扯开,肩窝上头突然一痛,王溪垂了头,作势推他,却被他压在胸口,她适巧看见那背上的皮肉都在哆嗦,眼里蒙出一层雾气。
“丁祥唤了马车过来问我往哪里去,脑仁里头竟都是你前些年的样子,然而我知道你不愿见我,我得立马回衙署里头,还得劳烦底下人一同寻出个好搪塞的缘由,明日尚需勤整恭肃,递上一封桴鼓相应的请罪折子。”他压了压沉重的喘息声,“东院里的人,我原当你是计较的,没想你这些年一直在为你父亲之事耿耿于怀,他当年要我跪下认错,殊不知我彼时不愿当这个磕头虫才弃了科甲。”
“放……放开……”
扳着她的手一湿,齐靳微微松手,抬头见她眼里青油油的泛着亮。
王溪丝毫动弹不得,腿根子被他掐着,几乎是要涨开了,黄葵花的酸味又冒了上来,她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着他。
第40章宾主
四目相接。
桌边残炧摇曳,前头药铛零乱。
齐靳待她回应,却只见她不发一言,凝眸审视,恍若有思。
他适才讲到前些年,她亦有所感,也是恁般光景,他公事上有些不顺畅,他这个脾气,起先不愿说,寝前稍酌,入夜混沌,不能自已,似有狂态,然而彼时心中有情,见他意态消沉,她亦心痛难当,默默听他言语,要紧关头解一两语,见他郁郁之情稍解,她亦觉欣喜。他升任小军机换了一身深青地的官服,那日他初赴新任,她禀性婉转矜持,不曾送至廊下,只就在这扇窗户底下,微启牖,手抚着这张案,望着煌煌的晨曦底下,朱漆的廊柱同那深青地的官服交错相叠,久久不曾回神。
这样的心境,是多久不曾有过?
眉间又一阵酸涩,王溪垂头稍避,却仍旧难以挪动,她伸手去扳他五指,丝毫无济于事,局促不安之际,齐靳忽然抬起手,甫得松弛,尚未出膝,手猛被捉住,其掌一覆,又压回原处。
他掌心满是汗水,腾动半日,依旧五指相叠。
墙外忽有步语之声。
王溪反身一顾,案边烛火缥缈,半身之影,落于窗中。
如此情境,叫下人如何见得?
“老爷……”压下心中种种,她不得已开口唤他。
齐靳见她所顾,眼眸一沉,终是放开了。
亵衣的锻面直在眼下,她凡事不易上脸。只这烛火荧荧之下难掩羞意,忙支起身,退回里间,把衣襟合上。
齐靳望她一眼,落在眼风里的,全然是她避而不及的态度,面上益发肃然。王溪原见他满身是汗,背肌发颤,不觉起了恻隐,本想出来绞块巾子,正见他独自开了长柜,略一停顿,瞥了她一眼,眼中净是冷意,王溪不免驻足,只见他在柜里取了折本,却不用平日里的素纸,并取了印信私章之物,转至西间长案之上,这一宿便再无二话。
齐大人原本第二日要上顺天府料理公事,却被众人劝住。因大夫道疡疮火毒不可小视,一但溃坏,绝非等闲,且说这阳火之毒,首在散,其次在用药,补益在最末。故而齐靳不得不在榻上散疮三日,大夫又言需将养双月,齐靳断然不肯,第四日除换药之外,皆以绢布覆之,例行之事,仍旧由顺天府一个通判送至齐府,一一料理。然衙署那头,因涉小姐,只是称病。齐老夫人的意思,齐府上下一切照旧,只不许下人议论半字。
虽说不是闭门谢客,这几日也谢了好些帖子,门房亦有挡驾。第七日晚间,秦业他娘亲自至怡墨院来,说老夫人请老爷夫人晚间一同至后院。王溪这几日一直在后院照应,自是不在话下,只待齐靳换过药膏,便要前去,正在此时,前头门房传来帖子,治中同治中夫人一道来拜见。两乘轿子已停在门前,齐靳借重长才,自然不能怠慢,只让人重换了绢布,便差人去回话。一乘轿子直入正门,一乘轿子停在西门,王溪亲自至二门相迎。
齐靳同这位治中相交甚切,照例说不需按照一般的规矩接见,只是这位治中大人很是守礼,不但备了帖,还着了官服。
待底下人引到待客的书房,治中趋跄几步,就扎实的行了一个礼,一面行礼,一面口称:“齐大人。”
齐靳背疮沉重,这几日也只是立见数客,见此情境,亲手过来扶,“不敢当,此地非衙署,霈公不比拘泥。”说罢也还了一礼。
“大人待下官之情,下官心中晓得,感何难言,唯礼不可废。”
“客气,倒是我借重霈公才,这几日更是劳动霈公。”齐靳初观此人老练深沉,绝非轻浪浮躁之徒,如此看来,更觉妥帖。
底下人端来了茶,齐靳刚请治中入座,他便又态度恭谨地施了一礼。
“齐大人,下官今日此来,有几句话,求大人教导。”
齐靳听出这话说的郑重,凝视着他,“霈公但言无妨。”
“齐大人,为人谋则忠矣,下官今日之言,绝难动听,只因同大人宾主相惜,万求无愧于心。”
齐靳颌首。
“大人刚才说起公事,这几日公事却不驳杂,然竟无头绪。”他说道此处略做停顿,像是下了决心,继而沉声道:“通判数人同儒学等人应景敷衍,下官无能,虽有心辖制,终无甚效用。那日在衙署,有些话当着众人的面下官不好逾矩,钉封文书出了差错,原不应顺天府独承其过,不说刑部原可放个人情,也不应闹出如此动静。然大人只罚了两个书办半年俸禄,大人可知,这里面的花样极多,若说是疏漏,绝难可能,如此轻罚,倒把这些人胆子放了大了。”
治中这话已非含蓄的官面话,是担了很大的干系,齐靳才明白过来,这是特地来交了底,沉吟了一会,也换了态度,答道:“若不称疏漏,霈公,你可知其中利害?”
治中微一抬眼,体味一时,方知这位上官是‘故作不察’,细想来越觉高明,他拱拱手:“府丞以妇丧沉痛,难以起行之由告假,此番如此大的差错,他全然脱得干系。通判六人,五人为其夹袋中人,还望大人早做打算。”
齐靳低首,陷入沉思。
当初通州与顺天府尹两者出缺,众人都道顺天府尹此缺如何有重,如何傲睨京师。独独一人道仓场侍郎更为妥帖。
此人为谁?
正式齐靳的把兄弟,如今屯兵两江的尤嗣承。
尤嗣承当时道了三条,齐靳如今想来,方知义兄高明。他当日指顺天府尹责权不定,虽可上殿面君,但所司钱谷、刑名、礼制同六部皆有冲突,此为其一;他还指齐靳始起通政司副使,惟掌文书,后任太仆寺卿,留军机处章京上行走,皆同钱谷刑名无甚干系,至顺天府后,事事从习,不可脱卸,此为其二;尤嗣承坦言其三,历来顺天府尹,皆根基深厚,权衡利弊,精明谙练,齐靳非拉帮结派,宠用亲信之徒,虽有尽心报效之心,却难免处处掣肘。
当着治中的面,他这些自然不能说,尤嗣承当日出京还留了后话,说若王师南下,他能解得濒危之急,克复几城,则由尤嗣承上书京城,以疏通粮饷之由,保荐齐靳仓场侍郎之任。只如今他任上出了差错,再者尤嗣承尚未抵营,贼军直破义宁,江西首关已开,溃兵三万,赣州知府闻警遽逃,江西腹地告急,贼兵之势更胜,不数日连下七城,江西各州府人心涣散,幸得尤嗣承先解九江之围,后强南昌防务。赣州知府被尤嗣承截于南昌,就地正法,悬首城门,方缓下败势。只尤嗣承如今孤悬其间,如在甕中,调任仓场一事自然需从长计议。
治中之情他不能不领,他到任之后,这个治中万妥万当,承情之余,亦有所感。
这前头宾主一番坦言,后头王溪才领了治中钱夫人在偏厅叙话。
钱夫人向来得体,略赏了几口瓜果便笑言:“我家老爷要来探望大人,我也来叨扰,还望夫人不要见怪。”
“哪里。”王溪此言真心,这位治中夫人行事恰到好处,煮茗清谈,虽不是深交,却有闺阁良朋之感,菖蒲在一旁侍候,递上一个绿釉的四棱小盘杅去接那果壳,“我们夫人平日里也常念叨夫人。”
钱夫人却不似平常,眼神放她身上,忙起身谢过,“怎好叫姑娘这样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