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端阳节,齐靳请新署众人在齐府小聚,老爷们在前院,夫人们在后院,正巧戏班的两个主角是一对父女,一个在外头唱,一个给里头助兴。那个老父是走南闯北的老调,一出《林冲夜奔》唱得有板有眼,且他嗓口苍凉高亢,还能学得烟龇马鸣、钲鼓雷鸣之声,入情入景,神韵皆备。

顺天府丞因有要紧的公事耽搁了,席面上收拾干净,肃客入了座,才匆匆赶过来,他四十多岁的人,走快了有些喘,见了齐靳作揖告罪,“湖州府的那件案子耽搁了,下官行事拖沓,谒见来迟,还请大人容谅。”

齐靳当着众人,自然要漂亮,端阳节有一批节礼,他接了印,却尚未接事,也是卖前头一个面子,他声音朗阔,显得很大度,“诸公勤勉,也是齐某之福,这些都是小节,诸公不必太拘束。”

这一开口就是做主人的态度,顺天府众人见他年轻,毫无稚嫩腔调,一时将那轻慢的意思都收拾了,从位上立起来,异口同声道,“谢大人。”

齐靳摆摆手,按了府丞的背上,“这样天气,令公还具官服,快随我至内堂更衣。”

“多谢大人,下官怎敢劳烦大人。”府丞做出惶恐之态,但齐靳推着他,一道就往廊子上走。

正走着,忽见前头丁瑞带着菖蒲从廊子底下过来。

丁瑞行了礼,“菖蒲姑娘来告诉,后头戏已经点罢了,只等前头的意思。”

“可都妥帖?”

菖蒲欠了身,“后头夫人们入了座,夫人正陪着,今儿老夫人兴致高,也一道坐着。”

齐靳点头应承,带着丁祥领着府丞带来的跟班就往后头走。

府丞受宠若惊,急忙奉承,“这‘婢学夫人’,内人说见了夫人方知何为大家气度,我今也窥得一二。”

这话听了齐靳也很得意,但他甚少喜形于色,于是也不再多话。

老夫人原是不爱戏的,不同那些履任的京官,府里头专为听戏建了那大红朱漆的厚重木楼,内院直入往东,过了月洞就是平日开宴的小花厅,花厅前头同三座小楼围成一个敞阔的天井,中间一楼靠外头没有设栏杆,是照北边庑廊高基的样式延展出来一块四角方楞的地,平日里头不用,只酬客之时布置一番,今日戏台上铺匝了红氍毹,木头檐角的雕花上头垂了金色流苏,四周皆挂了福州的大红纱灯,亮晃晃的眩人眼目,只等着角儿开腔。

正对着的小花厅前头是各府命妇,尤家大少奶奶,尤家姑奶奶,通政司孙太太,刘家两个妯娌,还有顺天府的旧“班底”,府丞的大太太,治中的钱夫人等等,好些都不见熟,只是戏台子一亮,就有了话头。

第29章小调

府丞太太年纪最大,四十多岁的样子,脸色蜡黄,精神气相当不济,看上去像是有些症候在身上。钱夫人依旧是相当得体,衣了一件石青的衫子,远远望着别无他物,走近了才知披了一件护领的云肩,也是石青的,瞧着落落大方。孙家太太是一件金银桃红碎朵海棠的花马褂,仿的是宫里头的样式,头上簪了一支挖耳,中段是翠玉镂雕的福喜文字,云鬟隐隐发亮,似都有点缀,珠翠宝玉,艳妆盛饰,娇态跃然。

四方的珐琅小桌,只坐三面,曾墨对孙太太略有成见,和尤家姑奶奶同齐老夫人同坐,因着老夫人在座,王溪不好同席,在旁搭又虚设一位,但各府命妇都要照应,也无暇端坐赏戏。

肘鼓敲了两下、钹锣双双一点,柳琴的声儿先就低低传来,接着二胡缠绵飞扬、月琴丝丝如雨,还未入戏,就有凄凉萧索之感。红衬衣配着绣花月白的凤尾裙,旦角低着头走上来,欲行还顾,就只几步只间,踌躇再三,朱唇抿紧,未闻起调,就将委婉幽怨之态做尽了。

甫一开腔,底下众人脊背一耸,眼神都汇在了戏台之上,这起调是低的,逢尾必发高越,高低抑扬,听来悲凉哀怨。

“《绣鞋记》这么个唱法倒是新鲜。”孙家太太笑道。

这听话不能光听意思,还要听语气,孙太太的话里有些“不入流”的意思,因是自家举荐,府丞太太咳了两声,略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这看剧的意思,妙就妙在闻所未闻,穆大人的家眷已请了三次,可见千人一辙,都看得厌烦了。”

这是用大军机来压派,孙太太有些不服气,但不好就这么表示,她见了府丞太太气若游丝,年华故去之态,借题发挥道,“太太这么一说,我倒是有所悟。既然这调子要讲求‘尖新’,眼对今朝,那些朝三暮四,厌弃旧人的负心汉子,也没有什么可怪罪的了。”

这一句触动心事,府丞太太原就不适,更觉胸有块垒,猛咳了起来。

王溪在旁照应,她一边为府丞太太顺着,一边笑着对孙太太道,“我虽不读书,倒也听说过‘物惟求新,人惟求旧’这句古话,孙大人对太太之情,我也是听闻的,大可不必做此悲感。”

这话两头不得罪,也拿不到把柄,孙太太嘴角一扯,总算放过。

“这要说起情分,孙太太对孙大人的情分也不同,如花婢妾,都是太太亲自抬举,可见太太贤惠。”

曾墨的话一出口,王溪忙递过去眼色,曾墨无所顾忌,眨了眨眼睛,报以一笑。

现在南边情势紧张,在京的武官都有意要外放团练,事涉运数,动辄摇荡根基,圣上对尤嗣承等人正是笼络,孙太太外场的事情吃得透,曾墨给她话,她不敢呛回去,尴尬一笑,不再接话。

钱夫人是知情识趣的老好人,她站了起来,推着王溪道,“老爷们如今在齐大人手下做事,王夫人这样照应我等们,倒叫我们不好意思。”

王溪笑笑,“夫人客气,哪里。”

钱夫人摇摇手,拉着王溪走到齐母面前,“老夫人可喜欢这一出?”

这听得最入神的是齐母和尤家姑奶奶两个,阿玖自己捧着一碟瓜子,歪在扶椅上,将众人都丢开了。老夫人久不看戏,却被这一出打动,钱夫人过来问,正值演到素琴被抢,旦角在戏台上惨声泣诉,她老人家年纪大了,易被其感,点了点头,眼里有些泪。

钱夫人扶着她老人家,虽是初见,却大为亲近的模样,“老夫人果是慈善人,才有这样悲慨。”

老夫人拉过她的手,大为赞同,“这被你说中了,我就是心软,临老了还是这样,所以府里不听戏,就怕伤心。”

挂着肘鼓子的乐师悬了悬臂膀,“哒哒”的肘鼓一声儿高过一声,最后又急又密,这一出秋莲击鼓,众人都瞧得入神。

阿玖索性站了起来,若不是满府女眷,她几乎要拍手叫好。

演到狱吏将素琴带上堂来,老夫人忽然拉了秦业他娘起来,“快快,我受不住了,这又要有好几天伤心。”

众人见齐母要走,也站起来相送,因正演到好处,待送到月洞,老夫人就招呼众人回席。

待回身看戏,后头突然听见一声急厉的叫唤:“翠如!”

女眷们都站住了,夜里头的小风一飕飗,戏台上钹锣的音调飘过来,周遭的树荫里头颤了颤,几只雀儿飞翘廊下,黄杨叶子飘摆着,月影子透着有些斑驳,底下是相扶的两个姑娘。

“妹妹!小……小姐!”

府丞太太后头奔出一个丫头,王溪此时瞧清了那丫头的模样,立时明白过来。

那丫头跌跌撞撞,脚下一软就跪趴下来,在石子路上头膝行了两步,捧住了尚月蓉的鞋面,一时放声大哭,“小姐,小姐!”

莺如吃力地蹲着身,抓着那丫头的臂膀,她下盘虚浮,手上没力道,半当腰就垂了下来,只一味地对哭。

钱夫人见这情形不好,就先出来圆,她带着笑问,“这可是大姑娘?我今儿是头一遭见。”

王溪拉过菖蒲和映月,示意将人带走,一边陪笑道,“这是府里丫头。”

“呦,这唱的是哪一出?”孙太太最是好事,见这里有文章,就先不放过。

孙太太对着府丞太太揶揄起来,“恁可当真宽厚,既出来服侍,心里只能有主子,哪能像这般姐姐妹妹哭哭啼啼的,要我的丫头这样没眼色,定是要吃苦头的。”

府丞太太也觉得没脸,忙呵斥,“书儿,做什么!还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