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平时,有的是得体的话来应承,今日却实不知该如何掩饰,只木讷地问:“老爷可要带些什么,我现就准备。”

“呵……”齐靳笑了,“不劳烦夫人,来回就那些物件,走的也急,江苏东西丰富,到了那里让跟着的人再置办些。”

话音一落,“江苏”两个字像是在颞颥搏跳,兀地想起俞姨妈的嘱托,王溪收拾了心绪,似随口说道,“说起跟着的人,不知道俞四可一道跟了去?”

齐靳听到“俞四”二字,面色一变,“如何想到他?”

“我有好些日子没见到他了,照例往日里到外省的公事你是必带着他的。”

齐靳不言。

王溪心下打定主意,继续道,“姨妈今日打发人来问我,说是不是公事上耽搁了,怎么中秋都不见个影,还说若是他做事冒撞了,要你这个做姐夫的多担待,俞四他这个年纪,还是顾前不顾后的,他如今在你手下办差,你说道他几声还是听的,姨妈从小视我为己出,我就怕这个弟弟让姨妈不痛快。”

王溪这话,拐了好几个弯,意思却尽了,明眼人一听就知道其中关窍,且这话是处处留足了余地的,齐靳面色又缓和了下来,突然变得有些玩味,他睇了妻子一眼,开口言道:“夫人可有什么东西要为夫置办?”

“嗯?”王溪正等他回话,没想却等来这样一句。

“若去江苏不给夫人带些礼来,如何也说不过去。”

王溪不明就里,又不好再逼问俞四的情形,只好摇头,“没什么要费心的。”

“唉……”齐靳叹了一声,“既如此说来,这胭脂水粉置办了一大堆,空耗了钱财不言,还不得夫人喜欢,岂不是空兴头?”

齐靳听到议论俞四的一段话时,心里已经明白,那头的事情这位正头夫人已经晓得了,他本不是藏头露尾的人,在这件事情上却耽搁了,各中利害是有,更要紧的是担心她的反应,且见事出,王溪非但不哭不闹,却依旧还在为他人计较,他倒是有些旁的琢磨。

“罢了……”

“夫人可是有话要问我?”

第3章痴行

王溪抬头,听他言语便知他要开门见山,“老爷不便说,我又何必问?”

齐靳略略沉吟一阵,慢道,“她如今身份所系,虽出了那地方,圣上的旨意这奴籍却不能轻易脱去。我将她安置在别业,她父兄皆在伊犁,好在叔伯一脉并未伤到根本,一切还要看圣意,我此去江苏若能设法转圜,母亲那里还请夫人帮衬。”说完转身过去,“我将秦业留下,别业托你照管。”

一日之内虽从疑惑到了然,现如今全然定局,且是从自己老爷嘴里说出,一个“贤”字罩着身上,压得她透不过气来,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齐靳见她怔愣过后,大有不胜之态,心中怜意大起,她进府多年,贤惠妥帖,他对她自然不比旁人,握住她的肩头,“夫人……”

王溪这下回过神来,抬头看了齐靳,茫茫然道:“那俞四?”

齐靳也是一愣,他皱了皱眉,垂下手背在身后。

相顾无言,齐靳侧着身踱了两步,他抬起头,刚想开口又顿住,最后背过身去。

“还有封信要写,夫人先歇息。”走到门槛处,他停了下来,“我走后让秦业去领了他,你同他说说也好。”

齐靳走的是军机的官,不同那些文书上的人,行走跨界要烧香拜佛会亲友,三日后一早便上了路。王溪过了晌午便交了秦业一封信,让他领了俞四直道回俞府。果不其然,办差的回说俞四老爷本有些愤愤的样子,后来看了信就跟着秦总爷回去了,再无别的话。王溪的心这时才稍稍定下了些,她深知自己这个弟弟,虽然有些脾气,但到底不是直愣子,她在信里略点了他一番,他暂时也不会逞什么意气。至于别业里头,齐靳“照看”的意思她如何不明白,相安无事自然最是妥帖,齐靳留下了秦业,却只在别业站班,又何需她再照应,且如今名不正言不顺,更没什么相见的必要,如此思量,她只不闻不问。

待到九月上头,齐老夫人突然乐了,原是齐家大小姐齐敏从北地她外祖母家回来了,王溪入门多年,不曾给齐家添丁,齐老夫人从未发过急原是也有这样的道理。齐老夫人当年进门六年未有出,齐老爷无奈纳了一房,竟也是丝毫没有动静,正要动过继的脑筋,奈何这时得了齐靳,后又添了齐斯,四十上头竟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宠得跟什么似的,两个儿子都暂且靠了后。老夫人当年是受过苦的,故而连半句话都没有给过儿媳,王溪也是摸不准脾性的主子,众人的舌根也没处嚼,至今“无出”在府里头还没有掀过也有这上头的道理。

大小姐要回来,厨房里的婆子仆妇们隔了两三天就开始忙活,齐敏这张嘴是出了名的“刁”,只那几样菜式,稍变了味便动也不动,比那些给脸子看的还要让人经不起,且王夫人待小姑极重的,三日前便差人叮嘱,只道不能偷懒买足备了,要新鲜的东西还得当日从城外挑上来的。婆子们平素就好嚼舌根,这厨房里的领头姓马,只管是个逞能的主,大清早的便吆三喝四起来。

马婆子从砧板边上的篓子里挑起了干竹荪,仔细端看,突然怒道,“这竹姑娘的朵竟没除干净,哪个剔的?”

一屋子的人都没了声响,没领的,也没指认的,有人支支吾吾地走上来,“这是早就备好的,这东西也就泡一刻,活这都是一道干的,也没个只认这一事的……不记得了。”

马婆子高声,“还犟嘴,不记得了,自己做的事能不记得?大小姐动不得筷子,老夫人不高兴,夫人更要怪罪,这竹姑娘变了味,就我们这烂泥舌头也嚼得出来,大小姐这么精贵,能尝不出?夫人可是关照了的,你们都警醒着些。”

离远些的看不惯她这副模样,自顾在那头嘟囔起来,“夫人夫人的,自己年纪一把,却不识辈数,人家年轻媳妇都喊个奶奶,就我们这里头兴的。”

“你别说,时兴着呢,是敬他们王家,敬他岳丈的意思。我们如今在京城,稍微有些脸的,都不瞅着喊奶奶,都叫夫人。”

“嘁嘁喳喳,说什么呢?”马婆子见有人嘀咕,故意又扬起声来。

“罢了罢了,再挑干净些罢。”

“呦,我这来得巧了,这一早就见你们忙活。”

厨房的厚布帘子一掀,进来一个瘦佻佻,穿着碧绿对襟长褂的美人,原是王夫人身边的菖蒲无疑。

马婆子眼一斜,故意又放了一句狠,显出很管事的模样,转而笑道,“姑娘来了,来,只管进来看。”

菖蒲何等会做人,只摇了摇头,“我们能看出什么来,只瞧大家这么辛苦,倒觉得这些吃酒钱有些薄了。”说着拿出一个红封套,往马婆子手里一塞。

众人见着了钱,想马婆子不敢独吃,心里头一乐,适才的牢骚也都抛诸脑后,忙随着马婆子一道奉承。

菖蒲给完了赏钱,便从厨房出来,预备去回王夫人,穿过后头平屋外湖石砌的花坛旁,远远见着两个人在石径尽处凑着说话,仔细一瞧,却是外头钱庄的王掌柜和丁瑞,丁瑞生了双四面八方都能照顾到的眼睛,说话间也瞧见了她,扬声唤道:“姑娘且住。”

那王掌柜略转了身,未再多说就先拱手告辞。丁瑞快步过来,低声嘱咐了一番,又交了两张银票到菖蒲手上,菖蒲左右一顾,往袖子里头一塞就直往怡墨院里头回。

王溪正看着支应账目,见菖蒲避避影影地入内,于是笑问,“怎么了?”

菖蒲左右招招手,待底下人都走远了,从袖子里拿出两张正和的银票,一张是五千两,一张是三千两,“一大早王掌柜亲自来给丁管事,说是昨个儿接到老爷托江苏的古老爷汇的这笔款子,是到默记的名下,丁管事让我问夫人一句话。”

王溪一愣,齐家在正和有三个户头,齐府正面上一个,丁二代为照管的叫瑞记,然而这个默记,是单出齐靳这一门内的私账,等闲人不知,然而若是老爷有什么钱要汇进来,为何又托了什么古老爷,细思平日里耳熟的朋友,也没有这样的姓,更没有这样的手面,王溪心内几番思虑,心想万事不能不重,银钱事宜不能去信,若抓住了家信的把柄,是要闯出祸事来的。

她沉吟了好一会儿,推了两张银票出去,“将这两张仍旧还至正和,也不退回去,叫王掌柜记一笔,不用上账,只等老爷回来定夺。”

菖蒲答应着,便立刻去办,待诸般琐事都料理清楚,回到怡墨院已近日中,王溪房内已摆上饭,菖蒲将事情原委回明白,将王掌柜的字条拿了出来,又添了一句:“刚回来的路上见着外头传话的说,大小姐正晌午时是回不来的,最快也要酉初才到,京郊前两日翻做驰道的粘土,马车行走有些吃力。”

王溪叹了一声,“若晚间赶不来,母亲可要……”

话还未完,只听外面打帘的丫头喊了一声,“别苑的李妈妈来请夫人的示下。”

菖蒲将字条揣好,见王溪点了点头,略扬了扬声调,“快请进来。”

李妈妈有些年纪,生得厚重,低着头进来就要跪下请安,菖蒲虚扶了一把,没想她仍旧扎扎实实地跪直了身子:“请夫人的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