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爷没有再接这个话头,沿着井边沿儿坐下,“你今年……多大。”

“十四岁。”

“唱了几年戏了。”

功夫练了八年,板子踏了两年。”

哦,那也十年了,怪不得他不大通文末,他爹犯事的时候,他才四岁。

张爷点了点头。

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他的确生得清秀,那腰啊,自幼起就被师傅拴勒着,如今已经得见成效。令人视之销魂。

“你为什么要跟我学戏。”

“因为你功夫好,我日后也想像京师陆家班的那些人一样,入升平署,做“外学。”

“想入宫。”

“对,入了宫,伺候那些贵人们几出,才戏名,才不会被他们看不起。”

张爷笑着点头。

“好,到不晚。既要拜我,就还是要按规矩,跟我到祖师爷面前磕头。”

“好!”

他一口答应下来,才往前走几步,却突然又顿住了。回过头来看张爷。

“怎么?后悔了?还是嫌弃我们这些人下贱?”

“不是,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张爷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方绢帕来,一面擦,一面道:“问吧。有什么话最好都在端茶前问完,你知道,咱们这个行当,虽能有二师,却不能弃师,我怕你,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陈小楼浑身一颤。突然从张爷的眼底看见一丝阴冷。然而却转瞬即逝,再想细看时,却已经看不清了。

“我……我就是想问你,你是为什么出的宫。你们做太监的,不是除非死了,否则一辈子都不能走出紫禁城吗?”

张爷闻言却沉默了。

井水里起了波纹,风凉凉嗖嗖地从而人之间穿过。两三片落叶打着旋儿,昭示二人同样的飘零无根的身世。

“小子你当个戏文听吧。我……喜欢上了宫里一位公主。那时他不得自己阿玛的宠爱,他的额娘也不则么待见她,平日里没什么人陪着她。她呢……就时不时地来升平署,听我们排戏。她长得很好看,个子呢,小小的……后来……”

他顿了顿,似乎把后面打算说的话咽了下去。

重新道:“后来,她要去蒙古和亲。临走前,传我唱了一出《春闺梦》。其间我把她最爱的那一句“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的,唱砸了。她传慎行司,打了我二十板子,把我撵出了宫。”

他说着笑了笑:“三六九等,一等隔一重天。我再也没见过她。”

第137章 番外2:春闺梦里人(二)

三六九等, 一等隔一重天。

陈小楼隐约记得, 这好像也是某出戏里的唱词。曲调是一支《寄生草》,铿锵顿挫, 惊心动魄。只是那个时候的他还听不出来,张爷话声之中,那心肺胀碎之声。

总的来说, 还是道行不够。

然而, 这种道行啊,很微妙, 和人的经历年岁都有关, 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彻底说明白的。

陈小楼逐渐发觉,后来跟着张爷学戏,学得不光那唱腔上,和身板上的功夫,还有这一行中人的处世之道。

靠嗓子和身子吃饭的人,是绝对干净不了的,太干净了,喉咙里的声音就腻滑不起来,腰肢手腕也会过于僵直,因此, 除了唱好戏, 还要通情爱,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情爱,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情爱, 都要知道那么一点,但又不能沉迷于其中,否则,就没有一副硬心肠,从戏台上一出又一出的喜怒哀乐中抽离出去。

老皇帝死的前一年,张爷死了。而陈小楼也在京师唱响了名头,自立门户建立起了陈家班。他给自树了一个名门落魄子弟的名声,私底下也结交一些八旗的贵族子弟,跟着他们讨论些玉器宝马。因他身姿婀娜,模样清秀,举手投足之间,又自成一段风流,那些个纨绔子弟听说了,无不打马前来拜会,想和他亲近亲近。

然而,他也有他学来的手段。

若即若离,将近即远。

绝不让他们沾染到自己,又能撩拨得他们心眼儿的发痒,喜争先恐后地为他一掷千金。

有了这些人的追捧,陈小楼一跃成了各大家门第攒堂会时,争相邀约的名角。

只可惜那鞑子老皇帝一蹬腿儿西去了,宫里下了禁戏令,上至亲王贝勒,下至文武百官,甚至是普通百姓之家,都不得听丝竹之声。

陈家班在京师里没了吃饭的地方,人心涣散,好些看着赚钱无望的人,都背着行囊回乡里去了。当时捧他场子的子弟中,有一个下三旗子包衣出身,叫里鏳的人,是十二爷的家生的奴才。听说这位陈老板想去升平署当“外学”的差儿,为了讨他的喜欢,便给借自家主子是内务府的头儿,自己在内务府也算吃得开,殷勤地给他铺了一条路。

“欸,虽说先帝爷的大丧,处处都咽气儿,戏不能开锣,但没禁了大家伙儿评戏论戏的吧。陈老板这样的人,也是该入宫见识见识,这后头出来啊,不就是菩萨镀金身,能做咱们京师的戏首了吗?”

“哟,大人真能圆满小楼这个的愿,小楼定重谢。”

“重谢什么,今晚……”

“大人啊,国孝还热着呢。”

“欸,是是,我该打嘴。”

***

入紫禁城,又是另外一副景象。

大丧期一过,除服,白幕雪旗一夜之间全都收敛不见了,满眼都是新一朝,万象更新的气象。升平署在排演新的大戏,京师里,各家戏班子也都重新上了油彩面,装扮搭台。

而陈小楼镀了这层金,果然名声更响,在京师里一座难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