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就是啦,”大姐热情地在门口?直接喊,“阿竹!有人来?看你!”
村委会并不大,两层钢筋混凝土平房,一方?小院,夹在其他木制吊角楼民居中,倒很?显眼?。小院中浇筑的水泥已有些开裂,堆着残雪,旗帜迎着寒风猎猎飞扬。
听见熟悉的声音,白落竹从办公室窗口?探出头来?,看见这几位,脸色陡然?一变,神情有些复杂。
“你们怎么来?了?”她穿过?院子,走?到门口?,对中年女人摆出客气?的笑,“谢谢你啊,萍姐。”
虽是初春,白落竹仍裹着厚厚的毛衣和羽绒服,似乎比从前更怕冷。她脸色苍白,笑意不达眼?底,脸颊凹陷得很?深,眼?下挂着厚重的黑眼?圈。
初见时她眉眼?弯弯,热情开朗,总是未开腔就先笑,如今倒真是判若两人。
送走?萍姐,陆霜不由试探道:“是不是我们来?得早,现在上班不方?便?”
毕竟出生入死过?,见到章凝两人,白落竹多少觉出几分亲近。但她瞧一眼?对方?身后跟着的陌生老头,又不免有些瑟缩。
“没,没有。”白落竹强笑道,“我先去说一声,告个假。”
等她回来?的空隙里,简峥嵘实?在忍不住,又问?:“陆霜,你到底叫我来干嘛的?我看这姑娘也不缺胳膊缺腿。”
陆霜神秘一笑:“你呀,稍安勿躁,很?快就知道。”
不是他非要卖关子,而是以他对简峥嵘的了解,如果提前透露,这老头非得当场打?车回家不可。
见他口?风紧,简峥嵘也无奈:“哼,我看你这小子,就是没安什么好心!”
直到白落竹回来?,老头才停下骂骂咧咧的嘴。
她也不多说,径直出门,沉默地在前面带路。
章凝跟在身后,沉默地望向她的背影。窄骨清瘦,却如园角堆雪覆霜的竹,清冷倔强。
但那只是表象。真正的她可能实?际已经疲于?奔命。
逃离横山地下基地后,由于?遭受重度精神创伤的后遗症,白落竹在军方?安排的疗养院休养过?几个月,听说因强烈要求继续工作,医生才允许她回到岗位。
现在看来?,她恐怕只是在用工作麻痹自己内心仍在流血化脓的伤口?。
她已经足够坚强,当初在基地的生死关头仍然?勇敢协助作战,却无法接受失去至亲的重大打?击,和不得不努力?若无其事面对现实?生活的自我拉扯。
回到家门口?,白落竹用钥匙打?开大门。章凝站在厅中略扫一眼?,发现原先的那些照片都被撤下,现在墙上空空如也。
大概是白落竹不想看见和姐姐的合照,害怕触景伤情。
她不由心生感慨。章玫虽然?也撤下妹妹的照片,二者的缘由却有天壤之别。
比起上一次来?时,白落竹的家里脏乱不少,以前用作民宿前台的桌椅也不见踪影。村寨的旅游业在蓬勃发展,她却反而无力?再维持自家的生意。
一层久未打?扫,白落竹只能带客人上楼落座。二楼也已恢复成寻常民居的模样,她略带歉意地解释:“民宿已经停业,现在就我一个人住,父母过?年才回来?。”
虽然?背靠神农架景区,但鄂西北深山里经济也不算发达,这些年依然?有不少当地人为?谋生计而外出务工。
白落梅失踪多年,家里多少有些自欺欺人,认为?她在某处好好活着,真相大白后父母承受不住打?击,以赚钱为?名远走?他乡,更是不愿回老家。
陆霜有些唏嘘。帮忙找到姐姐是好事,结果一家人却反而被迫天各一方?。
许是太久没来?客人,白落竹手忙脚乱地一阵翻箱倒柜,半晌才找出一小罐茶叶。
虽仍是熟悉的碧玉春毫,落入喉间却少几分香醇,多几分苦涩。
她终于?落座,试探着问?:“你们大老远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给你带好消息来?的。”陆霜掏出手机,给她看一段视频。
他难掩兴奋:“经过?接近一年的调查和取证,横山渡已经在国际军事法庭受审,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视频画面中,横山渡白发苍苍,面如土灰,戴着沉重的手铐脚铐,被押上被告席。考虑到白落竹的精神状况,作为?受害者家属和关键证人,她只在调查过?程中提供过?相关证词,没有去庭审现场。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后续的相关消息。
上世纪远东军事法庭审判时,迫于?国际压力?,一些跟横山渡同等的战犯相继被释放,然?而如今国家在世界上的话语权已不可同日而语。
法槌重重落下,审判落听。
罪恶多端的横山渡终于?低下高傲的头颅,为?自己犯下的反人类罪行而忏悔。
白落竹沉默地抱紧茶杯,直到视频播放结束半晌,才抬头来?。
她眼?含热泪:“姐姐在天上……应该都有看见吧……”
“另外,当初的人口?拐卖案件,官方?也已经找到人贩子和姓黄的买家,”陆霜柔声说,“开庭的日期定在下个月,他们也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白落竹轻轻点头:“这件事,他们知会过?我。”
“那么,你呢?”章凝认真端详她的神色,关切地问?。
死者的公道纵使能得到讨还,可活着的受害者要怎么办?
“你过?得还好吗?”她追问?。
白落竹低头,沉默半晌,指节无意识地摩挲茶杯。
她不好。
多年来?音讯全无的姐姐固然?是心病,但在神农架深山中度过?的那几天更是此生都难以磨灭的伤痛。
每当黄昏降临、黑夜将至时,彼时的暗影就如同鬼魅的恶魔跟在她身后,向她伸出沮丧绝望的触手。
就像演员退场回到后台,卸下白日正常人的伪装,终于?袒露幕后真实?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