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1 / 1)

濒死的幻觉中,她似乎又?看见?姐姐站在甲板上,低头垂目望着自己,却?分辨不出?表情是喜是悲。

“上海很大,想活下来、活得好,不容易,侬晓得伐?”

涟漪散尽,江心归于暗寂。最后划过脑海的,是姐姐彼时稍显突兀的这句话。

静安区。上海市局审讯室。

章玫穿一身名贵的皮草,长筒过膝皮靴,两颗泛孔雀绿的大溪地黑珍珠在耳畔流连,叠戴金镯的双手被银色的镣铐束缚在审讯椅上,指间夹着女士细烟。她就着手凑过去,深吸一口,神情自若。

“章玫女士,”陈涵坐在她对面的桌后,神情不耐,“饭吃了,烟也抽了,能说吗?”

“当年?在黄浦江游船上,你为什么要推你妹妹章凝下水?”

章玫向后靠坐,姿态舒展,抬起?眼皮:“在我的律师到达之前,我不会说一个字。”

陈涵猛然一拍桌子?,埋头记录的顾子?沉惊得跳起?来:“你懂不懂中国法律?!中国没有沉默权,也没有资本主义那套运作脱罪的手段,你只能老实交代,懂吗?没事少看点电视!”

章玫微微一抖,稍稍坐直:“你有什么证据,就说我推章凝下水?她可是我亲妹妹。”

毕竟江面漆黑,游船上又?没有监控。

陈涵勾起?嘴角冷笑,望向审讯室一侧的单向玻璃:“受害人的指控够不够?”

章玫轻蔑地随之望去,不以为然。似乎想起?什么,又?或是心有所感?,她陡然动作一滞,眼神透出?犹疑和?惊恐。

一年?前在外滩四季商场,她见?过一个吊诡的女人。难道?……

“她……没死?不可能!”章玫全身颤抖,难以置信地低声喃喃道?,“我亲眼看见?她……她心跳呼吸都没了!不是要拿她的器官做实验吗……她怎么可能活下来?!”

一墙之隔,章凝独自坐在玻璃后,面无表情。

“为什么……她为什么不消失?!难道?不知道?她的存在给别人造成多大的痛苦吗?为什么像女鬼一样,老来缠着我……”

女人还在神经质地低喃着,手铐却?撞在金属桌板上,发出?刺耳的聒噪,仿佛她灵魂深处的尖叫。

“老实交代吧,”陈涵双手抱胸,“为什么要推她下水?这是故意杀人罪!你要是实话实说,还有从轻量刑的机会。”

章玫深深地低下头去,埋在掌间,看不清表情,只有高耸的双肩剧烈抖动。

陈涵语气放缓:“你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应该也不想再也见?不到你的孩子?吧?”

章玫沉默,压抑地低声啜泣。

陈涵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直视她回避躲闪的双眼:“孩子?多大?”

“……大女儿?……八岁……小儿?子?……六岁……”她的神色稍稍温和?,戾气褪去,哽咽着回答。

“才隔两年?,不容易,”陈涵平静地说,语气像聊家常,“夫家要生儿?子??”

章玫微愣片刻,点点头:“试管做的。”

“听说试管很痛苦。”

章玫嗯一声。

良久,她只是低低地说:“上海很大,想活下来、活得好,不容易,侬晓得伐?”

字句渐渐低落,直至大颗眼泪滑落脸颊,“啪嗒”掉在审讯椅的小桌上。

“促排针打?几十次,针眼肿得面包那么高……每天吃激素药,全身胖得像猪……受精卵质量不合格,从头再来……发育途中胎停,又?是从头再来……”她说不下去,崩溃地哭喊道?,“大宝还在断奶期,可是孩子?爸爸呢?!不管不问,一年?才回来几次,回来就非打?即骂,平时根本人影都不见?,外面的莺莺燕燕却?跑我眼皮子?底下来挑衅!”

身材走样,精神凌迟,遍体鳞伤,一胎后遗症还没好全,就得奔波辗转于试管二胎的副作用之间。

没有“阁楼上的疯女人”,只有吃干抹净后被逼疯的女人。

跟老家父母和?亲戚断绝来往那几年?,实则是章玫最狼狈、最不堪的几年?。

旁人都艳羡地议论章家有福气,“虽然没有儿?子?”,但大女儿?能攀上高枝,钓得金龟婿,小女儿?自己争气,品学兼优,却?看不见?这袭华美袍子?下遍布的虱子?。

“可是……”陈涵循循善诱,“这些不是章凝的错。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都是她!如果不是她出?生,我就是独生女,父母会不愿意花钱让我学艺术,让我考好大学吗?!”章玫陡然抬起?头来,满溢泪水的双眼旋即透出?恨意,先前的楚楚可怜荡然无存,“如果我自己有本事,怎么会只能寄人篱下忍受这种?男人这种?婆家的虐待?!如果他的公司都是我掌权,他敢这么侮辱我吗?”

她直勾勾地盯着玻璃后的章凝,眼眶通红。

“我嫉妒她……嫉妒她轻轻松松就能有好成绩,上好大学,跟一张白?纸一样,前途一片光明,”章玫肆意发泄,仿佛要将多年?来潜藏体内的毒瘤彻底切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下,“而我只能拖着千疮百孔的身体,窝在空旷的家里当一个绝望的家庭主妇,手心向上问人要钱,一辈子?出?门被人瞧不起?,像阴沟里的老鼠!”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欲晕厥过去。

章凝身形晃动,忍不住扶着桌面,慢慢坐下,眼眶渐渐湿润。

这些年?,她只知道?姐姐的变化,看上去都是向好,光鲜亮丽,挥金如土。小时候她们经常共浴,长大后却?再未曾看过她华服下的身体,更不了解她背后的辛酸。

不是只有拯救世?界的英雄才努力奋战,普通人同样在拼命穿越自己生命的硝烟。

“所以,那些人找到你的时候,你答应帮忙,是想赚一笔钱好离婚?”陈涵若有所思地问,“可是你直到现在都没有离婚。”

章玫缓缓抬起?头来。她仍在抽咽,却?渐渐嘴角上扬,露出?一个阴森残忍的冷笑。

“我没有要钱。我又?不缺钱,”她轻笑,“那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没有你,对我很重要。”

两人隔着玻璃对望,章凝毛骨悚然,熟悉的不安与失去感?卷土重来。

经过那几年?惨烈的实验和?特训,章凝早已脱胎换骨,与从前判若两人。章玫熟知的那个妹妹,或许的确已经死在当年?的黄浦江里。

可对她本人来说,其?实也早在多年?前就已失去这个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