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苍苍的老太师甘龙微微抬起耷拉的眼皮,淡淡的看了宋初一一眼,复又垂下。

宋初一需要接近各股势力,而不是一开始就被划分到哪一派,倘若主动去找某些人,不仅会令人生疑还注定失去接触另一部分势力的机会。所以,她在努力塑造一个或许有些才却也有血气的年轻人,不能忍受诽言,经不起别人的激将。

在新法旧法没有个定论的时候,她这样的“性子”会给人一种好利用的感觉,这样她只需坐在家里,便会有人找上门来。

“太师对此事有何见解?”赢驷并没有错过甘龙方才那细微的动作。

甘龙抬起眼睛,沉吟了一下道,“老臣认为,眼下首要问题是议论新法之事,一国之法乃是重中之重。君上当断则断。”

赢驷一张冷峻的脸色没有丝毫多余的表情,“太师是四朝元老,寡人想知道老太师的看法。”

甘龙缓缓道,“新法、旧法各有利弊,用何法,如何用,都看当政者的意愿。这世间没有法是不能治理国家的,只要和了天时地利人和即可,老臣相信君上心中必有明断。老臣也必支持君上的决定。”

答案巧妙的避开了赢驷问话的重点,根本不曾真正回答对新旧律法是废是用的见解,只是表明了一下立场。

宋初一暗道,不愧是四朝元老!像这种老狐狸,绝对不会在人前直抒己见。只要不发表意见,也就不会得罪任何一方。至于他说支持君上的决定,基本听听也就算了,不一定是假的,但也不一定是真的,谁认真谁就天真了。阳奉阴违什么的,是家常便饭。

赢驷被不温不火的挡了回来,神情未有丝毫变化,出言让众人都坐好,转而道,“寡人打算下月攻魏。”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这自己家里的事情还没掰扯清楚呢,手就往外面伸,是不是急了点?众人心中纷纷暗叹,君上到底还是年轻!冲劲有余,沉稳不足啊!

“君上,安内才能攻外啊!”

反应过来之后,立刻有人阻止道。

“寡人相信,我大秦在魏国受的耻辱,每一个秦人都会铭记!如今韩魏大战一触即发,大秦正好伺机而动,如此良机,错过一回谁能再给一回,寡人立刻将此事作罢。”赢驷难得一口气说了这一番既长且慷慨激昂的话,气势的确前所未有的骇人。

但事关氏族利益,为利所驱的人,再大的压迫力也有人勇敢的顶上风口浪尖,“君上,此事宋先生或可再造出一次,能驱使五国联合攻魏,令韩魏打起来应该更加胸有成竹吧!”

胸有成竹你大爷!宋初一暗骂了一声。

她之前装作不堪受激将的性子,有人就当真了,转脸就想着利用上了!眼下并不是有没有这个能力的问题,而是单纯应还是不应。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宋初一身上,她轻咳了一声,转向赢驷道,“回君上,上一次臣下并未成功,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这一次臣下也不敢给出十成把握,不过六七成还是有的。”

两国交兵又不是小孩子掐架,岂是随随便便就能打起来的?随口说出六七成把握已经是很狂妄了。

这话说完,倒是没有一个人再找茬,众人已经见识到了她的性子,但六七成的可能,的确没有足够的分量说服赢驷放弃攻魏想法。

“若是无异议,此事暂且定下了,明日部署战略。”赢驷说罢,干脆的起身离开。

自从赢驷即位之后,他的铁腕一次次让众人见识了他的睿智、狠辣、利落,树立起了与其父秦孝公竟然不同的威严,令大部分朝臣都打心底里怵他。

朝会结束之后,宋初一便自己找去了太史寮,有内侍接应,领她去了平日里处理事务的地方。

分配给宋初一的,是一间不小的屋子,有里外两间,不管是外间还是里间都堆放了满满的竹简,中间榻几都在竹简堆成的“小山”中间,宋初一坐进去根本看不见人。

看见眼前的东西,宋初一心里就压制不住的兴奋,这些可都是四面八方汇聚来的信息,真正是足不出户知天下。

卷二 谋于国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第139章 秦公子樗里

自从宋初一知道这一世出现了变化,就将那些记忆放在一旁了。她是一个活在当下、活在未来的人。

蹲坐在成山的文献堆里,宋初一如饥似渴的阅读,连着三四天晚上都睡一个时辰。到底年轻,精力充沛,恢复的也极快。

夏日的炎热很快席卷了陇西,空气被烤的发烫,连视线看到的东西都觉得有些扭曲。

这日宋初一休息,正在自家杏树下喝茶,寍丫迈着碎步小跑过来,“先生,樗(chū)里公子来访。”

“樗里公子?”宋初一放下瓷壶,脑海里飞快的想这个人是谁。

是樗里疾!宋初一很快想到了这个人的身份,起身理了理衣襟,“我迎迎去。”

樗里疾是秦国公子,也叫赢疾,是赢驷同父异母的弟弟。他的母亲是韩国人,孝公晚年时赢疾迁居于樗里,因此世人均称他为樗里疾。

宋初一边走边思虑,她这段时日见了不少人,有支持新法的商君旧部,也有要恢复旧法的老氏族,可是樗里疾一个居于咸阳之外不问世事的公子为何要来见她?

大步走出门外,宋初一一眼便看见一人一马,那人着一袭玄色广袖布袍,背影高大壮硕。

那人听见脚步声,回过身来,斑驳的树荫下,那墨发整整齐齐的纶起,一张轮廓分明的面上,眉宽广清长,犹如悬犀,双分入鬓,首尾丰盈,双目朗朗,鼻梁高挺,下颚有点点短短的青须。在看见宋初一时,薄厚适宜的唇缓缓弯起。

“怀瑾,别来无恙?”他笑道。

宋初一瞪大眼睛,张着嘴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来。

俊朗青年走向宋初一,面上笑容更胜。露出洁白的牙齿,衬得一张脸越发清朗干净,“才别后半年,怀瑾便不认识我了?”

“星守兄!”宋初一总算憋出三个字来,大笑几声上前捶了捶,“你怎么会是樗里疾!”

“我想,我说过后会有期?”樗里疾微微笑道。

宋初一点头,“难以置信啊!我以为君上已经长得很仓促了。没想到星守兄更仓促!不,应该是樗里兄!”

赢驷今年二十,樗里疾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最多也不能超过二十啊!可能是因为身形高大的缘故,宋初一第一次见到的樗里疾的时候还以为他有二十四五了!反倒赢驷脸庞稍瘦,还显得小一些。

不过比之大半年前,樗里疾更加成熟,下颚生了点胡须,身板比以前也更结实了。

“陇西人不都这样吗?”樗里疾笑道。

“那倒是!”宋初一忽然才想起来还站在大门口,“走,进院再说吧。”

星守是樗里疾,这对宋初一来说惊远远多过喜。她更宁愿他还是那个来去潇洒,自由如风的星守。

“在卫时不能暴露身份,因此瞒了怀瑾,还请见谅。”樗里疾甩开宽袖,郑重的行了个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