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是?谁派来的。
两人回?到宫殿后,默契地没再谈刚才的事,各自去洗漱更衣。明华裳洗完澡后,李华章已换好了衣服,坐在榻前看书。他看到她出来,放下书卷,走过来接过棉布。
他拉着她在床前坐下,熟练地为?她擦拭头发:“你困了就睡会吧,头发我帮你擦干。”
明华裳打了个哈欠,心安理得地靠在他身上:“好,擦好了叫我。”
李华章任劳任怨地为?她打理头发,手法比明华裳自己都耐心。明华裳安心压榨兄长,过了一会,她低不可闻说:“值得吗?”
身后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继续温柔地在她发间穿梭,仿佛没听到般。明华裳继续问:“你尽心尽力,却被架空、冷落、防备,如今还?要被他们监视。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花这么多心力保护李显的皇位,不惜以身犯险搬到太上皇身边,只为?了引出韩颉?”
自从神龙政变后,韩颉和?剩余玄枭卫就消失了,像从未存在那样归于平静。但他们都知道?暗潮不会消弭,只会潜藏在水下,酝酿下一次更大的风波。
即便李华章和?明华裳侥幸立了几次功,在玄枭卫混到较高的职位,其实也只知道?他们这一条线上的人,对其余人手一概不知。如今他们成明,韩颉等人转暗,双方?都知道?一场较量必不可免,然而除了发生那一刻,谁都不知道?铡刀何时落下。
这群人隐藏在民间,找是?找不出来的,只能从源头防范。李华章索性搬到太上皇眼皮子底下,让所有人都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既是?宣战,也是?转移炮火。他们若想复仇,第一个必找他。只有这样,其他人才能安全。
这回?李华章没法再做没听到。他停顿了一会,动作依然条理分?明,温柔从容:“这是?我应做之?事,不该奢求回?报。”
“哪怕无人感谢你,甚至无人知晓你的付出?”
李华章声音沉静低柔,说:“许多事不是?有用才去做,而是?做了才有用。大唐和?大周两个王朝的遗病总该解决,我恰巧姓李,是?章怀太子的儿子,是?你的兄长,也是?他们的队长。一些事总要有人做,那就我来。”
侍疾
太上皇这次的病来势汹汹, 明华裳连续侍疾好几天,实在熬不动了,被李华章强行送回去休息。她这一觉从晚上睡到第二天中午, 醒来时发现宫殿里静悄悄的, 她一问才知, 皇帝带着皇子皇女及宗室来了,上阳宫的宫女太监都去主殿侍奉了。
帝后?大?驾, 明华裳理应迎接, 但皇帝来时明华裳正睡得沉, 李华章不让人吵醒她。
反正已?经迟了, 明华裳死猪不怕开水烫,索性沐了浴、更了衣后?才赶去见驾。太上皇寝殿此刻已满是人, 明华裳进?入,里面的人纷纷回头看。
明华常十分坦然, 从容自若地穿过人群, 给上位行礼:“圣人万岁, 皇后?万福。见过相王、太平长公主。”
韦皇后?正在听?御医禀报太?上皇的身体?状况, 见明华裳才来,瞥了她一眼,微微皱眉:“雍王妃怎么这么晚才来?”
李华章已?不动声色走到明华裳身边,闻言淡淡道:“这几日太?上皇病情反复, 二娘在太?上皇榻前守了一天一夜, 丑时才回去休息。是我不让人吵醒她,皇后?若有什么疑问, 责问我就是。”
韦皇后?这段时间大?权独揽, 已?许久没感受过被人顶撞的滋味了。她脸色有些不悦,但念及李华章的身份, 到底没有当?众发作,笑道:“雍王妃替我和陛下来尽孝,我心?疼雍王妃还来不及,岂会对雍王妃不满?可怜见的,成婚时鲜花一样的姑娘,才几天不见就瘦了这么多。安乐,快过来,你可真该向你雍王嫂好好学?学?。”
安乐公主不情不愿走上前,哪怕前来探病,她身上依然穿着精致的百鸟裙,这次裙摆换成了白?色鸟雀的羽毛,颜色素净了很多,但奢华程度丝毫不减。
安乐公主轻飘飘欠了个身,说:“二兄、二嫂辛苦了。你们的苦劳,我和母亲会记得?的。”
安乐公主的声音不以为意又理所应当?,仿佛别人能替她做事,是无上荣幸。李华章静静看了一眼安乐公主,说道:“我来上阳宫侍疾,一是想替父亲尽孝心?,二是敬重太?上皇的功业,略尽绵薄之力?罢了。我所作所为皆出自本心?,不为任何人,自然也不敢当?论功行赏。”
安乐公主一噎,不知该如何回复。太?平长公主看向那个美丽但实在轻浮愚蠢的花瓶,说道:“母亲病重,我等身为儿女,本该衣不解带,昼夜在侧,如今竟然需要二郎一个晚辈替我们尽孝,实该惭愧。”
太?平长公主的话音中夹枪带棒,看得?出来对韦后?母女有不少意见。相王像一个没脾气的和事佬,见状圆场道:“母亲还在里面养病,不要吵了,有话去外面说吧。”
众人没有异议,次第朝外走去。太?子李重俊出门时,主动让安乐公主先走,安乐公主不屑地嗤了一声,昂起头颅,远远绕开李重俊,从另外一扇门出去了,仿佛李重俊身上有什么脏东西一般,唯恐避之不及。
李重俊主动示好却被这样下脸,尤其?还当?着宗室和宫人的面,十分难堪。宫女们默默垂下头,几个郡王面色如常出门,仿佛没看到刚才那一幕,皇帝和韦皇后?在前方和安乐公主说笑,皇帝一口一个宝贝女儿,丝毫没意识到他还有另一个儿子。
人群陆续从李重俊身边走过,大?家不约而?同保持了沉默,体?面地揭过李重俊的难堪。然而?这种沉默却让李重俊更耻辱了,他维持着太?子的矜贵,在无人看到的地方,却狠狠攥紧了手指。
明华裳默不作声走到人群边缘,她趁人不注意,悄悄问李华章:“长辈来了,你怎么不叫醒我?”
李华章握住她的手,淡淡道:“没必要。”
什么没必要呢?没必要见这些和他同族同姓的亲人,还是说,他们不算亲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明华裳没有再问,李华章显然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曾经李华章看不惯女皇任人唯亲,武家人横行霸道、霍乱朝纲,他心?心?念念想着匡扶正义,恢复大?唐,为此不惜付出一切。如今当?政者变成李唐皇室,他才发现,他自己?的亲族并没有比武家人强在哪里。
甚至更恶毒,更愚蠢,更鱼肉百姓。
皇帝、韦皇后?带领众宗室走到侧殿,问了些太?上皇的病情,说了些无关痛痒的漂亮话,然后?就摆驾回宫了。
他们甚至都没有等到太?上皇醒来。明华裳简直怀疑他们是故意的,故意挑太?上皇昏迷的时候来,这样既演示了孝行,又不必真的照顾病人。
上阳宫很快恢复如常,照顾病人的日子枯燥又辛苦,明华裳渐渐找到了平衡,不会再把自己?累到头昏眼花。但她承担的依然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时间,都是李华章守在病榻前。
这样过了不知多久,一日黄昏,太?上皇从睡梦中醒来,不期然嗅到一缕清香。她费力?地掀起眼皮,看到床前插着一枝桂花。屏风后?,一道轮廓模糊但不掩挺拔的侧影正在算什么,听?到声响,他轻轻放下笔,起身朝内殿走来:“太?上皇,您醒了。您身上有哪里不舒服吗?”
太?上皇看着屏风后?那道影子,他很自觉,知道她不想看到他们,所以从不会主动出现。但每次她从病痛中醒来,都能看到他,或者那个女子,守在不远处。
这种感觉很微妙,太?上皇无疑是憎恶这两个叛徒的,但这么长的时间,连太?上皇自己?都厌恶这副散发着异味的腐朽身躯,这两个人却始终安静耐心?为她喂药、守夜、处理秽物?,神情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若是做戏,那他们的耐心?未免太?好了。
太?上皇叹了一声,破天荒问道:“你在看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华章眼眸动了下,显然很意外。但这阵情绪波动很快就平息了,他半垂着眼眸,不疾不徐地叉手回道:“回禀太?上皇,是光禄寺上一季的账册,臣正在核算粮价和肉价。”
“光禄寺。”太?上皇喃喃,语气不置可否,“原来你从京兆府,被调到了光禄寺。”
李华章沉默,太?上皇把持朝政那么多年?,是玩弄人心?的行家,当?然明白?这个调动背后?的含义,他无论抗辩什么都没有意义。果然,太?上皇轻轻笑了声,问道:“那你算出来什么了?”
“武德年?间,大?唐初立,废隋铢,立通宝,广赦天下,但因战事不休,突厥侵扰,百姓生计维艰,饿死者十二三。及至太?宗继位,米谷之价一直居高不下,一匹绢才得?一斗米。太?宗崇尚节俭,大?布恩德,百姓虽东西逐食,但依然十分拥护太?宗,并未对朝廷不满。贞观三年?,关中谷熟,米价才逐渐回落,至高宗麟德三年?,长安米价一直维持在斗三四钱。但高宗朝后?半期,关中连续多年?欠收,永淳元年?四月,关中米斗四百,加之疾疫,死者甚众。高宗因关中饥馑,幸东都,此后?便常住东都,甚少回长安。如今,您可知民间米价多少?”
太?上皇没有回答,李华章主动说出了答案:“长安米斗百钱,盗窃甚众,宿卫兵至有三日不食者。”
太?上皇不动声色听?着,淡淡道:“麟德元年?之前,都是高宗执政,麟德年?后?,我垂帘听?政,二圣临朝,果然麟德三年?便爆发大?旱,米价涨至四百钱一斗。你是想说,因为女人执政,才能不足治国,德行不合礼法?,故上天降下示警,米价连年?腾踊吗?”
“非也。”李华章说,“米粮四百钱一斗是最高价,且是因为关中先水,后?旱蝗,继以疾疫,后?来逐渐回落。米价之所以能降,不至于被商贾哄抬大?发国难财,乃是因为常平署的介入。常平署乃高宗首创,平时以高于市场价的价格回购米粮,粮食短缺时再低于市价出售,甚至一度用谷物?换回钱币,以调控物?价,因此高宗时米价虽比贞观朝昂贵,但尚且维持在大?多数百姓吃得?起的范畴,幸未铸成大?祸。那时您已?经听?政,政事无论大?小皆出中宫,这些举措想必您比我更清楚,说不定您便是制定者之一。二圣临朝后?米价贵,大?多数是因为连年?歉收,说牝鸡司晨乃祸国之兆的乃是酸腐无能,那些男人无力?改变现状,便将祸端都推到女人身上。东都这些年?我作为一个百姓,亲眼看着米价起起伏伏,但总体?归于平稳,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后?来我入仕为官,才知道一个政策能维持得?这样平稳精微,需要耗费多少心?血。我并非奉承,但发自真心?承认,您已?经做到最好,换另一个皇帝,未必比得?上现在。但这些年?米价连年?上涨乃是现实,您可曾想过原因?”
太?上皇相信李华章不是奉承,他若是会说奉承话的人,现在才来拍她的马屁也太?晚了。太?上皇自从被夺权后?,鲜少再谈论国家大?事了,今日她久违起了兴致,长叹一声,道:“天公不作美,连年?非旱即涝,人能有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