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在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她的父亲镇国公从后院走出来,看样子是调查清楚了,面无表情地说出一段陈年往事。

当年镇国公夫人王瑜兰生下一对罕见的龙凤胎,兄长取名明华章,妹妹取名明华裳。可惜王瑜兰产后血崩,来不及看孩子就晕了过去,因此给了恶奴作乱的机会,镇国公给孩子取名时,并不知道龙凤胎中的妹妹已经被调换了。

这个恶奴正是王瑜兰的奶妈苏氏,内宅里都要尊称她一声苏嬷嬷。苏嬷嬷在贵族家里帮佣,其实乡下也有地,在当地算是小有薄产。

然而这点家产放在国公府面前就不够看了,正巧苏嬷嬷的儿媳生下一个女儿,苏嬷嬷鬼迷心窍,悄悄调换了两个孩子,让本该是农户之女的明华裳在洛阳享了十七年富贵,而真正的公府千金却流落民间,扎根乡野,成了一个奴仆的孙女苏雨霁。

十七年后,长于农门却依然出色的少女苏雨霁得知一切,亲自登上明家的门,镇国公府这才知道朝夕相处了十七年的嫡小姐竟然是假的。

真相揭开后整个明家哗然,镇国公甚至当即就要让家丁套车,将明华裳送回农户苏家,最后是世子明华章看不过去,出面阻拦,镇国公才勉强作罢。

但即便如此,明华裳还是被赶到偏院,自生自灭,真正的千金苏雨霁改回本姓明,得以认祖归宗。梦中的明华裳依然还是那么咸鱼,每天吃吃睡睡,没什么想不开的。

这很明华裳,无论顺境逆境,永远坚持不思进取,所以在一个明月夜,她睡下后,无声无息就死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惊醒之后,明华裳在黑暗中惊骇良久,那股肝肠寸断的痛仿佛还残余在她体内,久久不散。她盯着锦帐看了半夜,直到天明才将将合眼。

没过多久,她就被招财和进宝叫醒,前来给老夫人请安。

昨天想了半夜,今早出门明华裳已经冷静许多了。但她还是想不通,是谁要杀她?为什么要杀她?

在明华裳未被揭穿身份前,她只是洛阳城内一个平平无奇的勋戚少女。她的父亲镇国公明怀渊是高宗朝的旧臣,如今女皇当政,明家不受重用,但有祖宗的荫蔽在,也不算落魄。这样的家族在洛阳一抓一大把,实在没什么特殊。

她的母亲王瑜兰乃太原王氏女,出身五姓七望,名声十分清贵,但世家在高宗、女皇的打压下早已成了空架子,如今徒有美名,再无丝毫政治影响力。

王瑜兰和明怀渊共育有三个孩子,长子没养活,两岁就死了,剩下两个孩子就是他们这对龙凤胎。

可惜王瑜兰在生下龙凤胎后也撒手人寰,明华裳和明华章一出生就没了母亲,镇国公丧子又丧妻,故而对他们这对兄妹极其怜惜,堪称溺爱。为了他们,镇国公甚至没有续娶,这些年一心一意拉扯他们兄妹,连庶出子女都没有。

父亲已经袭爵,但由于祖母明郑氏还在,所以没有分家,和庶二叔明怀远、嫡三叔明怀涵两房住在一起。两位叔叔都已娶妻成家,膝下各有儿女。

这就是明家所有人口情况,并不算复杂。明华裳想,是二房、三房要杀她吗?

有可能,苏嬷嬷胆敢偷换公府血脉,明华裳体内流着这样低劣的血,怎么配继续住在明家?

或者是那位真千金苏雨霁?

也说得通。毕竟明华裳顶替了她的身份、亲人,在洛阳安享富贵,如今还要腆着脸皮赖在明家,她气不过下手,也在情理之中。

再或者是父亲镇国公、兄长明华章?

似乎每个都有动机,但每个都没那么绝对。二房、三房迟早要分出府去,苏嬷嬷调换的是镇国公的血脉,又不是他们的,他们何必伸这个手?说的不好听些,就算为了家产爵位,二房三房也该给明华章下毒,下给明华裳有什么用?

真千金苏雨霁气势汹汹归来,摧枯拉朽推倒了明华裳这个假千金。明华裳已经被扫落尘埃,避居偏院,她又安安分分不生事、不算计,苏雨霁有什么必要对她赶尽杀绝呢?

至于明华章就更没必要了。他如果真的想让明华裳死,当初不拦着镇国公就够了,直接让她回苏家,在路上或在苏家出点意外,保准消失得神不知鬼不觉。明华章何必多此一举,让她继续住在明家,然后脏了自己的地?

那是镇国公吗?明华裳试着想了想,没法想象对她有求必应、百依百顺的父亲会这样狠心。

这么多年父女感情,仅因为她被长辈调换,骗了明家,镇国公就恨不得杀掉她?难道这些年父亲的陪伴和纵容,都是假的吗?

明华裳想得头都痛了,她一点都不喜欢这种感觉,猜忌身边每一个人是不是想杀她。

她不是没怀疑过这个梦的真假,可是,一切太细腻了,梦中镇国公说话时的小动作、她身边人的行为举止,都和真实世界一模一样!甚至直到现在,明华裳都清晰记得真千金苏雨霁的容貌。

梦中可能出现一张她不认识的脸吗?明华裳不知道。她余光瞟到旁边一条岔路,动作微顿,脚步忽然转了方向。

招财还在前面细数各家适婚郎君,一回神发现身后空了。她很是被唬了一跳,回头看到明华裳哼哧哼哧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赶紧追上来:“娘子,延寿堂在这边呢,您这是要去哪儿?”

明华裳无法忘却梦中死亡的痛苦,也不愿意怀疑朝夕相处的亲人,她要去做个验证,看看昨夜的梦到底是真是假。

她清楚记得,梦中她身份被揭穿后,搬到偏院居住。院中有一株高大的桂树,正值满园飘香,她去睡觉前,还特意将落下的桂花瓣收集起来,打算第二日做桂花糕。

然后,她就再也没有醒来。她死时,鼻尖依然萦绕着清幽舒缓的桂花香气。

明华裳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猜疑了,她要去梦中那个偏院里,看看到底有没有桂花树。

这里偏僻冷寂,少有人来,路上的积雪也没人清扫。明华裳一脚踩下去,雪足足没到小腿,她不为所动,依然大步往记忆中的院落走去。

招财追在后面,吃力地跟上她的脚步:“娘子,您这是要做什么?”

明华裳不说话,前面就是梦中被贬谪的偏院了,她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用力推开院门。

里面盖着积雪,开门并不容易,明华裳使出吃奶的劲,才将门推开一条缝隙。招财在后面看着干着急,连忙上前帮她推门:“娘子,您怎么想起来这种地方?您要是喜欢,我这就叫小厮过来扫雪,您可小心,别摔了。”

明华裳没空理会招财喋喋不休的话,她盯着面前的景象,已经失去语言能力。

正月冬寒,院中没有任何绿意,唯有一棵树光秃秃立在窗前。虽然和梦中景象大相径庭,但明华裳已经从树干中认出熟悉的痕迹。

没错,就是这里,她清晰记得她在梦中摇桂花,曾在树干上看到一块碗口大的疤,伤疤的大小、位置和梦中分毫不差。还有院子中的摆设、房屋模样……

明华裳肩膀颓然一松。她知道再无侥幸,她这些年被镇国公捧在手心,从未踏足过这么偏僻的冷院。如果梦是她胡乱编出来的,那她怎么可能未卜先知,连院里桂花树上的疤痕、房屋朝向都原原本本梦到?

那个梦不是胡思乱想,而是真的,或者说,那是一个预知梦。

身后招财还絮絮叨叨要叫人来扫雪,明华裳呼了口浊气,轻声说:“不用了。”

招财没听清,凑近了问:“什么?”

“不用叫人来了,怪兴师动众的。”明华裳转身,提着斗篷,摇摇晃晃往延寿堂走去,“时辰该晚了,快点去给祖母请安吧。”

招财忙扶到明华裳身边,将她的毛领拉紧:“娘子,不用急,您是国公爷唯一的女儿,明家的掌上明珠,请安早些晚些又有什么妨碍?您慢些走,别感染了风寒。您要是喜欢那棵桂花树,奴婢这就让人移植到咱们院里去。”

“可别。”明华裳忙止住招财的话,幽幽道,“招财,你以后也收敛些,别整日把仗势欺人的话挂在嘴边。”

招财被说的一愣:“仗势欺人?不过是些寻常事,哪算仗势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