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满头珠翠的绰约妇人由婆子丫鬟搀着下来马车,紧接着在她身后钻出一穿着鹅黄色裙衫的活泼少女,少女亲昵地上前挽着她的胳膊,娇滴滴唤了一声“娘”,乔氏侧过眸来瞧她,见她额尖碎发被风吹乱,怜爱地抬手拨了拨,少女眼底的娇笑与乔氏满脸的柔情,汇聚成一道光影在谢云初眼底晃,晃啊晃,最后跌落下来,化作一行泪。
谢云初不知自己怎么回的府邸,人被搀着坐在东次间,手脚冰凉,身子发虚,灌了几口参汤还是缓不过来,直到望见闻讯赶回来的王书淮,她空洞的目光渐渐聚焦在他身上,随后便是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掉,拽着他衣襟大哭不止,“夫君....”
胸口揪得难受,压抑了十几年的思念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王书淮看着失魂落魄的谢云初,心痛如绞,慢慢蹲下来,将她搂在怀里,什么话都没说,只轻轻在她背心安抚。
泪水将他衣襟湿透,她不知哭了多久,手脚麻木了,双眼红肿,整个人像是受伤的雏鸟蜷缩在他怀里。
王书淮抱着她靠在罗汉床的引枕,见她眼神空洞,泪痕累累,他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眼角,将那一抹泪痕给拂去。
“云初,你可想过,人这一生,其实始终是一个人。”王书淮绞尽脑汁试图将她从痛苦的泥潭里剥离出来,“父母固然是我们的父母,有生育之恩,有养育之责,但我们不是他们的全部,也不该是他们的全部。”
“你首先要尊重她的选择。”王书淮的嗓音温和而坚定。
谢云初视线慢慢从那坚毅的下颚挪至他眉梢,与他目光相撞,在他眼底看到倾颓下来的星光,“别说父母,哪怕是将来的孩子,也有离去的一日,你可以爱重他们,却不必将所有期待倾注在他们身上,若他们回馈,是咱们的幸事,若不能,亦要淡然处之,如果付出是为了回报,还不如不付出,至少你不会失望。”
谢云初喉咙黏了黏,缓缓在他怀里坐起来。
“你想念她,她过得好,这就够了,至于她不惦记你,你知道了,以后再也不惦记便是。”他语调醇和,带着几分磁性,“若是为此耿耿于怀,伤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你是聪明人,不要作茧自缚。”
谢云初被他这么开导,心里豁然开朗,沉默地坐了一会儿颔首道,“你说得对,没有谁离了谁不能过,我没有娘,不也过得很好?”
“这么想就对了。”王书淮轻轻抚了抚她面颊,宠溺问道,“饿了吗?”
谢云初捂了捂空空的五脏庙,笑着道,“是饿了。”
“那我去给你煮一碗鸡丝面。”说着王书淮便要起身。
谢云初震惊了,连忙跟着他站起来,追着他问,“君子远庖厨,你竟然会下厨?”
王书淮苦笑,前世谢云初死后,每年她的生辰,他会去灶台煮一碗长寿面,总试着寻到记忆里的味道。
“我少时曾在书院求学,嫌弃书院饮食粗俗,自个儿试着煮过面吃。”
谢云初觉得很稀奇,心中的忧伤也跟着淡去大半,跟着他出了屋子,一路安安静静到了厨房,王书淮身上还穿着官服,挽起袖子便开始干活,谢云初旁观片刻,欣赏了一番美人下厨的奇观。
又憋着笑来到他身侧,亲自替他系上一块围裙,高高大大的俊朗男人,配着块绣花围兜,模样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偏生王书淮神情专注,一丝不苟,活像在处理某件庙堂大事,极致的对比令谢云初忍俊不禁,哪里还记得乔氏的事。
她时不时给他添一把柴火,时不时背靠着他修长的脊背蹭一蹭他脚跟,王书淮被她弄得哭笑不得,一面煮面,一面还要应承她,转身往她发梢印下一吻。
小小的灶房也成了夫妻乐趣之地。
谢云初聪慧,一点就透,从王书淮那席话也悟出了一番道理,这么说,她也不能将期待倾注在丈夫身上,眼下夫妻情意绵绵,熟知未来会不会有变故,与其将来夫妻生分痛苦不堪,还不如早早守住心,有一份自己的天地。
再者,王书淮太出色了,她也想与他一样出色。
谢云初一面滋滋有味吃着王书淮煮的面,一面筹谋在金陵置办些什么产业,给自己谋个出路。
接下来的日子,王书淮忙,谢云初也忙。
只是王书淮忙碌却有个分寸,前世三年耗在江南,江南豪族的底细他一清二楚,万事胸有成竹,眼下不过是打打太极,杀鸡儆猴,疏通疏通关节,再将活计分派下去,自个儿稳坐钓鱼台,真正的心思还是放在妻子身上。
但他发现,谢云初比他更忙。
小姑娘拽着五千两银票,瞄准了一个破旧庄子,打算开个绸缎桩,江南绸缎庄多,正因为多,说明这项生意稳,她手里头只有这些银子,自然要稳着来,绸缎生意五花八门,又如何推陈出新,思来想去,她决定做官宦夫人小姐的定制生意,不仅定制,款式也有限,物以稀为贵,慢慢便可打开局面。
王书淮却觉得做点小本生意浪费了谢云初这身本事。
王书淮一直有个心愿未遂,前世大晋备受倭寇侵扰,沿岸百姓苦不堪言,最后被迫下旨禁边以来杜绝倭寇犯禁,这实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无奈之举,他一心想端了倭寇的老巢,既如此,船坚炮利不可缺,王书淮琢磨着要在松江建一造船厂。
他利用前世的经验,绘制了一张图纸,请谢云初帮他做出一个模型来。
王书淮先做出大致模样,更多细节需谢云初润色,谢云初右手灵活,左手更为出众,在手艺活计上表现出得天独厚的优势,等模型一成,王书淮带着她去了松江,松江本有造船厂,谢云初在那里瞧见了一艘艘恢弘气派的大帆,又闻倭寇屡屡犯边,心中豪气干云,一头扎进去,与造船工匠琢磨造船之术去了。
王书淮尚且要忙清丈田地推行税政的事,造船一事便托付给谢云初。
看着妻子终于有了自己用武之地,王书淮与有荣焉,只是久而久之,当谢云初连三日一回的夫妻敦伦也摒弃之后,王书淮终于坐不住了。
第 126 章
松江比邻大海,海域宽阔,礁石簇簇,海面停着各式各样的海船,有暹罗高丽的舶商货船,也有南洋东洋小国贡船,大晋物华天宝,盛产白丝绸缎棉布一类,南洋商人携当地的麝香象牙犀角孔雀尾一类与大晋通商,双方货商相互倒卖,一些掮客游走其中,牵线搭桥,均收获巨甚。
王书淮可是户部五品主事,专管江南清吏司,江南一带的税贸抽分局均在其管辖之下,谢云初装扮成属官,跟在他身边长了不少见识,也渐渐熟悉海商买卖的门道。
自个儿钻研造船之术,也没埋没春祺和夏安等人的才能,冬宁手艺好,做事专注,跟着谢云初在船厂帮忙,春祺和夏安则做小厮打扮,结识了两三位经验丰富的掮客,跟那些东洋南洋人谈生意。
王书淮在县衙附近置办了一个三进的院子,院子不大,除主院外,只东西两个跨院,东跨院做夫妇二人的书房,西跨院给三个丫鬟住,明贵和齐伟等侍卫住在倒座房,干粗活的婆子丫鬟则安置在后罩房,再有暗卫轮流当值,整个院子固若金汤。
王书淮每日准时下衙,来船厂接谢云初,将妻子掺入马车,还没来记得跟她说上一句话,一工匠奔过来,递来一份图纸,“少夫人,图纸上标注之处您再看一看,有几个尺寸不对。”
“我知道了....”谢云初接过图纸倚在车壁上细细的瞧,王书淮见她全神贯注,都顾不上喝上一口水,便将水杯送到她嘴边,谢云初已经习惯了王书淮的伺候,便自然而然抿了一口。
好不容易到了府上,先是用膳,再沐浴更衣,等到拾掇完毕,谢云初又将图纸拿出来,唤上王书淮一道修改,至亥时初刻,总算是把图纸修整完毕,谢云初又问春祺看投资买卖的账簿。
王书淮就在一旁作陪,始终没有打搅她。
看着谢云初忙碌的身影,他便想起前世的自己,那时谢云初提着食盒过来探望他,他过于投入总顾不上她,她却不厌其烦陪伴在他身侧,如今的他又有什么好埋怨的,遂将那些心思给压下。
谢云初看账簿的片刻,王书淮吩咐春祺端来一药桶,任劳任怨蹲下来帮她把脚泡热乎了,最后又把人抱起搁在拔步床上,将银釭移至她身侧的高几,让她偎在被褥里继续看。
将账册确认无误,谢云初这才将东西交给春祺,春祺伺候她净了手,替二人将帘帐搁下,吹了灯便退下了。
谢云初精疲力尽打了哈欠,自然而然抱住了王书淮这个暖炉。
王书淮将她抱在自己身上坐着,谢云初转过身面朝他,脚趾蹭着他修长的腿,手肘搁在他胸膛,趴在他身上,王书淮干脆枕着手往后靠,目光注视着她,她发髻上还插着一支点翠步摇,映着那张皓白如雪的娇靥,如同一片云光翠影。
谢云初困得混混沌沌,便在他身上打起瞌睡。
王书淮被她这副模样气得不轻,“耍赖便罢,还不肯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