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仁宫内,安澜和裴太后一起用了晚膳。没一会儿就听宫人来报,说是陛下来了。

浩浩荡荡的一行宫人都立在慈仁宫廊下听吩咐。知道母后喜静,景和帝萧元只带了内侍大总管方连海一人进殿。

此时的景和帝不过而立之年,与他的胞姐昭阳一样有一副好相貌,又都继承了裴太后的白皙皮肤。若是不穿这身玄色龙袍,看着倒像个俊雅书生。

走进殿内景和帝由着方连海给自己解下银毛大氅,利落的给裴太后请了安。

就一把抱起了安澜拧她的小鼻子:“小没良心的,多久了才肯进宫看舅舅,可是给你的生辰礼你不喜欢?”

安澜一直都很喜欢景和帝,比起谢羡亭,他在安澜的童年里更像是父亲的角色,会抱她、陪她玩,一直疼宠她。

见了如今年轻健康的舅舅,安澜很依赖的搂着他的脖子:“阿澜喜欢啊,只是舅舅怎么会封了我做郡主?”

景和帝哈哈大笑:“安澜知道什么是郡主吗?你成了郡主不管是你那庶姐,还是旁人都会更敬畏你,阿澜可要快点儿长大,长大了舅舅给你公主的封号。”

裴太后也在一旁笑着看二人。却听萧元要带阿澜去看烟花,赶紧劝景和帝:“今日风大,明日再去吧。把阿澜冻病了,你看你阿姐恼不恼你。”

景和帝不禁想起了他们年幼时,阿姐发脾气的样子。尽管时隔多年还是记忆犹新,连忙对裴太后说:“还是母后想的周到。”伸手揉了揉安澜的头发:“舅舅明日一定带你去,今年的烟花有好多新样式呢。”

安澜笑着点头,心里再一次感叹,能回来真好,爱她的人都还好好的。

☆、第十三章

从慈仁宫出来,景和帝心情大好。

忍不住想起几月前,长公主为着女儿落水的事,怒气冲冲的进宫来,为安澜讨要个郡主的封号。他觉得这样的长公主才鲜活好看,也更像他记忆中的阿姐。

他甫一出生就是邺朝尊贵的太子殿下,可其实萧元的童年是很寂寞的。父皇对他很严苛,各种功课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而母后虽对他爱护,可也并不是个温柔的性子,就连身边的内侍们都不敢陪他玩闹,他的东宫每日里都安静的可怕。只有阿姐,只要阿姐来了,一切就都变得鲜活起来。

她会陪他聊天,不会只问他的功课。她会在夏日里提起裙摆,拉着他一路飞奔甩开宫人们,一起偷偷爬上御花园的假山,坐在上面吃果子,从那看去太液池波光粼粼美极了。还会一起捉弄那些在背后偷偷说母后坏话的嫔妃们,故意弄脏她们的新裙子,看她们生气却还得做出一脸假笑。萧元还记得他与阿姐冬日里躲在一处没人的偏殿里,一起坐在地上吃烤地瓜,就是那次他们捡到了阿雪。阿雪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有着漂亮的蓝眼睛。最喜欢躺在他腿上晒太阳,任他捏粉粉的小肉垫也不理会,高兴的时候会一边喵喵叫一边蹭他的腿。萧元简直太喜欢阿雪了,可母后却不许他养,只让内侍们扔出去,不管他怎么哭闹都没用。是阿姐带人冒着雪把它找了回来,偷偷养在她的鸣鸾殿中,萧元每日都会去陪阿雪玩。

后来父皇驾崩了,阿姐哭的几乎要厥过去,却还紧握着他小小的手,让他不要怕。再后来阿姐嫁去了遥远又陌生的地方,阿雪也不见了。他永远也忘不了阿姐出嫁那日,她站在明政殿外高高的白玉阶上,穿了一身大红衣裙美极了,笑着对他告别,眼里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哀伤。萧元恨透了自己,如果父皇还在,阿姐永远都会是笑着的,是他太无能了。

直到许多年后,他路过一处无人居住的宫殿。门外的石阶上趴着一只雪白的大猫晒太阳,他听到自己有些颤抖的声音叫了一声阿雪,那猫懒洋洋的走过来蹭了蹭他的裤腿。守着宫殿的老嬷嬷听到外边难得有声音,便出来看看,谁想看到这浩浩荡荡的帝王仪仗,当时便跪在地上。听到那年轻的帝王问她,这猫是不是她捡的。忙垂首回答:“回陛下,是昔年太后娘娘命人送来的,说让好生伺候着,老奴这些年不敢怠慢。”半晌才听到陛下对她说:“你养的很好。”

萧元又俯身摸了摸阿雪,没把它带回去。当年果然是母后让人把阿雪送走的,可现在的他已经明白了母后的用意,他不该喜欢阿雪,哪怕是喜欢也绝不能表现出来。他是一个帝王,他的性格中可以有些武断,甚至可以有些暴虐,可唯独不能有的就是柔软。一旦他暴露出这样的特质,那臣子们就不免会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在朝堂之上或是后宫之中,他都努力做个圣心难测的威严帝王,让所有人都看不清。他把心中那些柔软全都藏了起来,只为接回他的姐姐。十多年了,他终于做到了,可阿姐却变得不再爱笑,也不再和他亲近了。她看起来更像是邺朝尊贵的长公主,却不像是他的阿姐。

天知道那日又能看到她鲜活的模样,景和帝有多开心。她没有向他行礼,不再是恭敬疏离的模样,甚至没再叫他陛下,她盛气凌人的对他说:“阿元,不论合不合礼法,我都要你给安澜郡主的封号。”他当然答应,他的阿姐说什么他都会答应,何况只是给外甥女一个封号而已,又算什么,安澜就是公主也当得。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只能看着姐姐悲伤的孩童了。

方连海瞧着陛下一路都在出神,好像忘了今日要去应贵妃的灵犀殿。若是换做旁人嘛,他还会瞧着时机提上一嘴,可应贵妃那种眼睛长在头顶上,向来瞧不见他们这些阉人的人上人,他才不会多嘴呢,陛下再也不去灵犀殿才好。

慈仁宫内,安澜与裴太后一起睡在宽大的沉香千工床上,闻着外祖母身上安心的味道,安澜睡着的很快。可她又梦到了周季渊把她困在清凉殿内,她带着绝望喝下了那碗乌黑的药汁,这次她死后再没见到过李浔,周季渊改朝换代杀光了萧氏的族人。安澜又一次哭着醒来,可把裴太后吓坏了,赶紧摇铃叫了守夜的宫女来,让把灯都点上。亲自抱着安澜给她擦眼泪:“不哭不哭,可是魇着了?还是哪不舒服?”

安澜看着外祖母慈爱睿智的眼,狠下了心把前世的事当成梦境悄悄说给裴太后听,只隐去了李浔的所有。安澜说完已经做好挨骂的准备,可裴太后并没有训斥她胡言乱语,只神色有些复杂,沉默了半晌,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说:“安澜不要怕,一切有外祖母呢。”又唤了宋嬷嬷与酥酥进殿来守着安澜,自己却去了前殿。

安澜心里仍旧有些没底,也不知道外祖母肯不肯相信她的话。可她知道自己不是什么聪明人,要不然前世也不会被周季渊骗了那么多年。光靠自己她实在没把握能扭转乾坤,她虽是郡主可却没实权,又只是个孩子,别说周季渊了,连靖南王她都毫无办法。她也想过向母亲求助,可母亲虽有些威望,可她既是长公主又是别族大汗的生母,实在不适合插手政事。外祖母若是肯管这事,最合适不过。要是不相信她,她就只能日后再想其他办法,总不能再看着他们这些乱臣贼子颠覆国祚。

裴太后披着外裳在前殿坐了很久,安澜说的她开始并没有当回事,只以为是小孩子梦魇了。可这其中牵扯到了靖南王,且条理清晰,安澜才五岁,要不是真的梦到了怎么能编出这些,连前朝那些官员都说的八九不离十。靖南王萧昉,不正是现在的靖南王世子?

她召来王嬷嬷:“派两个信得过的人,要脚程快的,连夜去趟淮西周家,探清楚了他家所有情况,速速回报,不要惊动了旁人。”

王嬷嬷虽然有些不明所以,这大半夜的娘娘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么个没落世家,但还是没有多问,只赶紧下去安排。

第二日安澜虽没睡好,但还是起了个大早,去了章皇后的凤宁宫。

她是带着心事的,前世舅母的死一直是太子哥哥的心病,他查了许久才发现果然有蹊跷。舅母向来待她一片真心,她又哪能坐视不管。

一边吃着精致的云丝糕一边对章皇后说:“舅母殿中好香啊,是点的哪种香?”

章皇后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我是不懂这些的,是瑞荷喜欢鼓捣这些,闻着倒也不难闻,索性随她了。瑞荷,这香叫什么?”

安澜瞧着那个容貌秀丽的大宫女把头垂的很低,回禀道:“回娘娘的话,此香叫寒见。”安澜听了在心中冷笑,果然这时就已经动手了。撒娇对章皇后说:“舅母,阿澜还是有些困,能在您这睡一会吗?”章皇后哪会不允,牵着安澜就进了寝室。

谁知安澜躺了一会儿就嚷嚷着头疼,章皇后赶紧叫人去传御医。

凤宁宫的大总管许公公亲自来传话,又说的明明白白是康宁郡主不舒服。御医们哪里敢怠慢,谁不知道这位郡主的金贵,一个不好,大家都要遭殃。

李院判年近花甲,却带着两个药童一路小跑着来了凤宁宫,难免在请安时有些气喘。章皇后却是急的顾不上这些没用的虚礼,只催着他快点看看安澜。

郡主才五岁,李院判又年纪一大把了,看诊也没那么多讲究,直接诊了脉。可奇怪的是郡主的脉象并没问题,看着脸色也不难看,只一直说头疼。

李院判觉得应该是没有大事,却见安澜捂着头对他说:“来时没觉得难受,只闻这殿中的香气觉得胸闷头疼。”

李院判听了赶紧去查验香料,粗看上去都是些寻常的,可烧完的灰烬中却有些发红的粉末。他又找了些还没用过的细细分辨,这一看才发现怕是这事要闹大了,再三斟酌才对章皇后道:“娘娘,郡主并无大碍,怕是没睡好又不习惯殿中太过浓郁的香气,才会胸闷头疼。”章皇后一听这才放了心,吩咐瑞荷道:“哎呀,你以后用些味道清淡的吧,可把本宫吓死了。”,瑞荷却已经白了脸,又听李院判有些犹豫道:“您宫中的香料怕是有些不妥.....其中有一味产自西域的寒冰草。寻常人倒是无碍,可您之前生产本就伤了身子,又有寒症,积年累月用此香下去,恐有性命之忧。”

章皇后傻了眼,这是要害死她?安澜却是一直盯着瑞荷,见她神色决绝,连忙大喊道:“快拦住她。”瑞香反应过来,伸手去拦,却没想到纤瘦的瑞荷不知哪来的这么大力气,一把没能拉住,被她一头碰死在了柱子上。

☆、第十四章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安澜有些自责,自己应该早些出声提醒的。如今瑞荷死了,想找出幕后主使更是难上加难。章皇后却没想这么多,见安澜只垂着脸不说话,心中更是难受。今日要不是因为安澜,恐怕自己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却还害的她小小的人儿见了这么不吉利的场面,一定是吓坏了,抱她在自己怀中拍哄着。

景和帝与裴太后听闻此事皆赶到了凤宁宫,见安澜与章氏都无恙才放了心。景和帝肃着脸听瑞香回禀了今日事情的来龙去脉,便问章皇后道:“看来是早有预谋,皇后心中可有什么猜测?或是见瑞香有过什么异常的举动?”

章皇后只一脸迷茫回答道:“臣妾也不清楚啊。”萧元只觉被她气的头疼,性子单纯是好事,可她坐在皇后的位置上这么多年了,也该有些长进了。自己与母后虽说暗中照看着,可也没办法面面俱到,说到底还得她自己立起来,否则迟早被这吃人的后宫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这次是她幸运,下次呢?

景和帝对章氏冷了脸:“你连自己的贴身宫女都不清楚,那旁人谁还能清楚?你自己好好想想,你这样的母亲能不能护得住恪儿?”说完向裴太后行了礼,拂袖便走。

裴太后却从听完瑞香的陈述就心里存着事儿,见儿子发脾气走了,就让王嬷嬷抱了安澜,一起回了慈仁宫。只留下章皇后在殿中出神,是啊,她若是死了,恪儿该有多伤心呢,他才十岁,不能没有母亲。

刚一回慈仁宫,裴太后就让宫人都退到殿外去,这才神色复杂的问她:“阿澜,这也是你梦中梦到的?”

安澜虽然有些心虚,但还是点了点头,本来以为外祖母肯定要训斥她的鲁莽,谁想却被抱在了温暖的怀中。安澜看不到外祖母的神情,只听她叹了口气道:“哀家的阿澜是个心善的孩子,可你还小呢,哪能看那样吓人的场面。这些事你该一起告诉外祖母,不该自己冒险,万一那宫女起了歹心怎么办?你若是伤了分毫那都是在剜哀家的心。”

安澜刚才看着瑞荷一头撞死在了柱子上,满头满脸的血,眼睛却直勾勾的看着她的方向,她胆子那么小怎么会不怕呢。若是前世的她肯定早就吓得大哭出来,可哭有什么用呢?只会让大家担心,让舅母自责,所以她不哭。可此时听着外祖母心疼的语气,她却怎么也忍不住眼泪,紧紧抓着裴太后的袖口说道:“安澜知道了,以后再也不让您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