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随园宾馆来的几个人,都是处长科长。小袁说马厅长要晚上才来,我们先去吃饭。菜是好菜,酒是好酒,难得。更难得的是大家这么围成一圈说说笑笑的那种气氛,有一种迷人的魅力。一个单位是个圈子,圈子里围绕着核心人物又有个小圈子,里面的几个人把各种好处都包揽了。正轮到我打庄,马厅长来了,大家都站起来,小袁放下牌迎了上去。马厅长说:“大家玩,接着玩。”就出去了。小袁说要看新闻联播,不玩了。看了没几分钟,就出去了。我说:“又不看电视,罢牌干什么,糟蹋我一手崭亮的牌。”苏处长望了我笑笑说:“人家有更重要的事。”又说:“你会下围棋?”我说:“什么时候我壁虎爬窗户露一小手给大家看看。”他说:“那好,那好。”
小袁跟我一间房,他晚上回来把我惊醒了,一看表快一点钟。我问:“谁下赢了?”他说:“新手怎么敢下赢老手?”熄了灯小袁问我:“丁小槐这个人怎么样?”我含糊说:“马马虎虎。”他说:“是难缠的主呢。”我说:“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一点。”他说:“我那两年被他缠得苦,四面八方他都出奇兵,又不高明。像那样的东西,要斗!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现在东风压倒西风没有?”我说:“西风正吹得劲,这次没叫他来,差一点都要翻脸了。”他说:“那人差就差在没分寸感,你早晚撕下脸,反而好了。”第二天马厅长召集大家开会,我作记录,马厅长把重点讲了,就走了。小袁要带我去打司诺克,我说:“不起草文件了?”他说:“你作的记录,你找个时间写一下。”又转向黄处长说:“可以吧?”黄处长说:“研究生写材料,牛刀杀鸡。”中午趁大家午睡我就写材料,一会儿就写完了,才三页。又想着来了这么些人,就写这么几页,太没分量,又在前面加了几句带感情的话。还是不满足,却不知再写什么。下午苏处长看了说:“可以可以,前面几句抒情的话就不要了吧,我们厅里的文件有老套路,不要创新。”
晚上我对小袁说:“马厅长的套间是不是退掉?一晚一百几十块钱,差不多我一个月工资了。”他说:“这点钱就把厅里捣腾穷了吗?小农意识!万一他又回来,你去交待?”第二天晚上马厅长也没睡在宾馆,可套间一直没退。我心里很不安,厅里有钱也不能这么化成水吧!我是有小农意识,我在山村过了十年,知道山民是怎么活着的,我忘不了那种极度的贫穷和艰难,人总要讲点良心。可是从乡间出来的人有这种小农意识的人已经不多了。回到厅里我到计财处报账,几天用了两万七千多块钱。我现在才知道钱原来还可以这么花的。找古处长签字,我心里还有点紧张,可他扫一眼就把字给签了,一边说:“你们那份文件一千多字,我算了算,平均每个字是十九块五毛钱。”
星期一去上班,丁小槐还沉着脸,我想:“沉着一张寡妇脸你给谁看呢?”现在我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了。过了几天我主动对他说:“以后到宾馆搞材料还是你去算了,我住宾馆没住出什么味道,择床睡不着。”我看着那样花钱于心不忍,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丁小槐说:“你也用不着那么客气,该谁去还是谁去。”听他说话,真是吃了生狗屎了。
按照文件要对全省的中药市场进行一次大整顿,现有的十七个大的市场只能留下八个。哪几个能够留下?厅里决定先派人下去摸摸底,再跟地方政府通气。到时候地方政府都要保自己的市场,厅里得拿出材料来,给他们一个说法。
我和丁小槐去吴山地区,那里的三个市场按规划只能留下一个。在火车上丁小槐说:“可能我们这个组的任务是最轻的,基本上都定下来了。”我说:“还没去就定下来,那我们去干什么?”他说:“去了以后上谁下谁都有个说法,我们不是凭空上下的,省里出面拍板也有个依据,凭我们厅里也撤不了哪个市场,地方政府辛辛苦苦搞起来的,谁说下就下了?”我说:“鹿鸣桥,马塘铺和街市口三个市场,要砍掉两个,现在说砍谁还太早了,暗访以后才能结论。”他说:“不用访,都是假药成灾,不然部里也不会下这么大的决心。”我说:“真的都是矮子,也不能都杀了,总要留一个做种。”他说:“留马塘铺。”我说:“马塘铺在云峰县,说起来那是马厅长的老家,但马厅长不会考虑这一点吧?他也没跟我们讲过这个意思。”他说:“说出来就没有意思了。他说县工商局曾局长是他的高中同学,有什么问题可以去找他,这不就是话?”我觉得丁小槐可能想得太深了,把马厅长一句话拐了七道弯八道梁地去分析,总是想在话缝里听出话来,哪有那么复杂?大人物的话也不是句句都有意味的,体会的人太多了,就有了意味。我说:“马厅长他不会的,他原则性还是很强的。”丁小槐说:“那我就没话说了。”
先到了鹿鸣桥,这是一个小镇,紧靠铁路,有站。下了车我们到旅社安顿了,就去中药市场。这个市场在全国都有点名气,沿街有七八十个门面,拐进去还有一个大市场,有一百多个摊位。我们装作来进货的商人,一家一家看过去,丁小槐对中药不怎么熟悉,不停地抓起这种药那种药对我挤眉弄眼。他这么挤了几次眼,我就知道他根本没有识辨真假的能力。看了二十多家门面,以劣充好的不少,但我一指出药材的品质,人家马上就把价格降了下来。在一个摊位前我觉得黄芪颜色有异,闻一闻气味很淡,再尝一尝,知道是煮过了一次水的,药性已经去了。老板说:“怎么样,看中了吧?我这黄芪都是粗秆切出来的,看这片儿!”丁小槐说:“这片儿是大些,颜色也好看些。”我说:“我们老板都说好,就称一斤吧。”就称了一斤,又装着记账,记下了摊位的编号。我们在鹿鸣桥呆了两天,只发现了四处卖假药的,有两处是假驴胶。这么大一个市场,只有这么点假药,我感到意外。丁小槐似乎很着急,一定要再仔细搜索,再呆了一天,又发现两处卖假药的。我说:“看起来这里的市场管理还算好。”他说:“好什么好,一点都不好,六个摊位有假药,这还少吗?”
到马塘铺情况就不同了,刚进市场就有一个摊主在叫卖石蜜,我走过去问:“老板,生意怎么样?”摊主说:“你看我长得丑吧,生意比我还丑些。”说着头往两边直甩。我问石蜜多少钱一斤,他说:“这是云南原始森林里采出来的野山蜂蜜,傍着岩石一堵墙都是,三十八层。你现在咳嗽不咳?咳了拣一块去冲杯水吃,站在这里就止了咳。”又翻了中药书上的说明给我们看,说:“你不信我你总信书吧,书总不是我印出来的吧。”我看那石蜜几大块堆在那里,闻一闻总觉得气味不对,可一层层的蜂窝叠上去,上面长着青苔,蜂窝可不是能造出来的。丁小槐说:“这是真的,这是真的。”我又问多少钱一斤,摊主说:“二十块。”我说:“八块钱一斤卖不卖?”他说:“老板你讲什么相声?十块钱一斤!我赚了你一分钱,我是你裤裆里夹的那货。”我假装要走,他说:“回来,称给你,卖药还不如卖烂菜花,什么年头!”拿刀砍了一斤给我。我又记下了摊位号,口中念着:“石蜜一斤,八块。”走远了我对小槐说:“这是拿黄片糖养家蜂做出来的,不信你回去泡一杯水,就是片糖水,做得真像啊。”在马塘铺呆了两天,发现了四十多处卖假药的,后来都懒得买着做证据了,拿不动。丁小槐很着急,说:“这回去怎么交差?”我说:“马厅长又没交任务下来,实事求是就交了差。把鹿鸣桥砍掉保马塘铺?那咱们做人也要讲点良心吧。”他说:“反正以你为主,报告你去写。”又到街市口去,一塌糊涂,疯人果做罗汉果卖,也不怕毒死人。
回到厅里,我写了报告给了药政处,建议保留鹿鸣桥一家,理由是管理较好,交通也方便。黄处长看了我的报告说:“马塘铺的情况那么差?”下午他又打电话把我叫了去,说:“大为啊,你这份材料数据的准确性有没有把握?”我说:“我和丁小槐一家一家地看,哪个摊位有问题,是几号摊位,卖什么假药,都写得清清楚楚,问题绝对没有。”他说:“有人反映你有些地方看得粗,有些地方看得细,采集数据就可能不那么准。”丁小槐背后说什么了?很明显黄处长是想保住马塘铺,丁小槐就顺着竿子爬上去了。我说:“谁说我的数据不准,叫他来站在我面前说!我想他也不敢!”他说:“这些材料厅里做参考,个别地方去复查也是可能的。”出了门我心里憋得疼,丁小槐是什么东西?指鹿为马!是鹿是马不重要,重要的是上面愿意它是鹿呢还是马。哪怕上面不说什么吧,也要钻到他心里去替他把事情想好处理好。事实都跟着大人物的意愿走,权力真他妈的是个好东西!我还要讲良心,我他妈的真没有用啊!
后来听说又有三个点复查了,其中就有马塘铺。我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心里却冷了半截。世界上的事,摆在那里一清二楚,居然还可以另有说法!太荒谬了,太滑稽了,太可怕了,不可能!可我再怎么说不可能,这都是事实。怎么办?没有办法。稍微使我感到安慰的是,鹿鸣桥市场还是没有被砍掉。
一天下棋时我忍不住把这件事对晏之鹤说了,他盯了我足有半分钟,突然说:“你怎么敢跟我讲这些事,你知道我跟谁谁是什么关系?转个弯就到谁谁耳朵里去了。”我大吃一惊,一种恐怖的窒息扼住了我,血都涌到头上来了。他笑了,说:“我看你也没比谁的头脑中缺根弦。”我说:“人都那么聪明还该留点道理给世界来讲吧,不然世界也太可怜了。”他轻声一笑说:“道理?那是你讲的东西?”我说:“道理就是道理,谁讲它还是道理。”他轻笑一声说:“当头炮!”
九
马厅长要去安南地区检查工作,把我和丁小槐带去了。这样我知道晏之鹤并没有去汇报什么。到安南已是晚上七点多钟了,车开到卫生局,我说:“不会没人吧?”大徐说:“有人没人要看是谁来了,你来了那就没人了,今天到半夜都会有人。”到二楼办公室,果然有人,而且是六个人。见了马厅长,殷局长说:“等得我们好苦,厅长!算着您最迟五点钟到的,七点还没到,我们心里都那么紧紧揪着,不敢往坏处想。”丁小槐说:“马厅长在丰源作了一个精彩的演讲,就耽误了。”说着顺势站到马厅长身边,挡住了我。马厅长说:“这是小池。”把我叫上来,“北京中医学院的研究生,我把他留在厅里了。”殷局长使劲和我握手,又跟丁小槐握手。丁小槐垂着眼不做声。我想:“马厅长的眼睛到底是雪亮的啊,你以为你想着要压我就真的压着了?”这握手一先一后,说起来不算个屁事,可在这个份上可不是一件小事啊。
吃了饭殷局长几个把我们送到神鹿宾馆,反复交待了经理,就走了。马厅长是一个套间,另外两个单间,丁小槐想一个人一间,大徐说:“谁不怕打鼾就跟我一间。”他打鼾是出了名的,有透过墙的力量,每次出来都不敢住马厅长隔壁。丁小槐说:“只怕我也打鼾。”见他这样不肯为别人考虑,我说:“那你们那个打鼾的住在一起,等于听自己打鼾。”丁小槐说:“那还是徐师傅自己一间算了。”大徐走了,丁小槐把小纸箱打开,是一个豆浆机,开始给马厅长磨豆浆,一边说:“马厅长从来不喝豆粉冲的豆浆,口感不行。”丁小槐找地方煮豆浆去了,马厅长洗完澡,到我们门口看了一下,我想着有什么事,就跟了过去。马厅长拿出围棋说:“池大为听说你也会几下子?”我说:“会那么一点。”这时丁小槐端了热豆浆进来,往桌上一放,顺势坐了下去说:“马厅长今天再跟我下一盘指导棋,让三子。”马厅长说:“今天让五子。”丁小槐说:“那我一定要赢一盘,大为看我赢呀。”又说:“我们跟马厅长下棋,那是李鬼碰见了李逵。”下着棋马厅长随口说:“忘记带袜子来换了。”丁小槐说:“我这就去买一双来。”却看着我。我说:“我下去看看?”回来说:“到处都关门了。”这时丁小槐已输了一盘,还要下一盘,我就回房去了。
很晚了丁小槐才回来,端个盆子出去了,好一会儿还没进来。热水瓶里没水了,我端了杯子去打开水,看见丁小槐站在楼道尽头的电水炉边,见了我想挡住什么似的。我一眼看见电水炉上烤着两双袜子,知道他把马厅长的袜子洗了在烤干。我装着没看见,接了水就走了。半天他进来了说:“还没睡?”躺下去摸出一本书来看,我瞥一眼是《围棋初步》。我说:“你还不睡?看什么书?”他说:“就这本书。”把书扬了一下,又问我看什么书。我说:“何梦瑶的《医碥》。”他说:“钻研业务,那好。等你成为当代李时珍,我就有写回忆录的第一手材料了。”我说:“我其实也想学学围棋,学好就好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马厅长叫我,说:“到外面看看有袜子没有,买两双来,要纯棉的。”一会儿我买来了,马厅长说:“丁小槐吧,他还是好心,昨晚把我的袜子洗了还烤干了,怪不得我起来找不到袜子。我看见有两双袜子烤在那里,是不是把我的和别人的一起洗的?这里的盆子也不能用,脚气病很容易交叉感染的。我有一年穿了宾馆里的拖鞋害上了脚气,天下的药都用尽了,真菌比日本鬼子还顽强些。”我想,丁小槐在一双袜子上动这么多脑筋,他不怕马厅长看小了他?吃早餐时丁小槐低头看马厅长的脚,发现袜子不是自己洗的那一双,脸上很不自在。
上午听殷局长汇报工作,丁小槐似乎是随意地把记录本往我跟前一丢。我看看马厅长又看看记录本,马厅长几乎不察觉地点一点头,我只好拿起笔来作记录。丁小槐神色俨然地听汇报,偶然也问一两个问题。我去看马厅长的神态,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看来丁小槐真把马厅长摸透了,什么时候该沉默,什么时候可以说上几句,他都了然于心。下午殷局长陪马厅长去了地委,我和丁小槐跟几个副局长谈几个具体事情的细节。巫副局长说:“有几个问题向厅里的同志汇报一下。”我连忙说:“大家讨论。”丁小槐端坐着,一支笔在手中转来转去,却不写什么,点着头“嗯嗯”地示意我作记录。我装着听不懂,他只好算了。谈着话丁小槐不停地打断巫副局长的话,左问右问,拿足了派头。虽然是马厅长留下我们来谈工作,却也并没授权给他来主持,他凭什么摆出这副当仁不让的架势?我想那几个副局长都年龄一把了,面子上怎么下得来?谁知他们连一点别扭的神态也没有,就把丁小槐当做了厅里的领导,恭恭敬敬地,问一句答一句。他们的神态激发了丁小槐的情绪,越发地神采飞扬,思维也居然特别活跃,提的问题也都还在点子上,甚至有几处超水平发挥,使我都吃了一惊,可见他平时还是动了脑筋的。这样一来巫副局长几人越发把他当做了个人物,我偶然插问几句,他们也冲着丁小槐回答。丁小槐兴奋得脸上泛光,一副过足了瘾的样子。我看那神态觉得可笑,这有什么过瘾的?要过瘾你过去吧你!丁小槐越是容光焕发,那几个人就越是神态谦恭,甚至连“丁主任”都叫出来了,丁小槐也不去纠正。我看着他们,心里不住地叹气,我都替他们难为情啊!
晚上去宾馆吃饭,我们到那里去等马厅长,地委童书记也会来。童书记十多年前和马厅长一起援藏两年多。到了宾馆门口,卫生局人事科肖科长迎上来说:“几个包厢都被人订去了。”巫副局长脸一沉说:“上午就交待了的事,还办砸了?童书记会来你知道吗?等会儿你自己去跟殷局长说,让童书记也坐在大厅里。”肖科长说:“我上午就交待了小方,他订了菜,忘记订包厢了。”我说:“换一家也是一样的。”巫副局长说:“只有这家还像个样子,童书记平时请客都在这里。”我说:“坐在大厅里也一样吃。”丁小槐马上说:“大为你的意思是要马厅长坐大厅?”巫副局长说:“肖科长你是不是请他们哪一拨人让一让,就说童书记有客人,童书记。”说着一根手指朝天上一戳一戳的。肖科长进去了,我也跟进去。小方正在一个包厢门口求那些人,里面的人都坐好了,不肯起身。肖科长沉着脸说:“小方你惹出了多大的祸你知道不?童书记会来,等会儿你自己跟童书记讲去。”小方苦着脸,急得要哭。这时丁小槐也过来了,认出小方是大学的同学,赶紧上去握手,小方难堪地笑笑。丁小槐对肖科长说:“还没办好?马厅长他们就要到了。”肖科长盯了小方一眼,不做声。小方说:“里面是市政工程局的张局长。”丁小槐站在门口说:“这个包厢的同志能不能让一下,卫生厅的马厅长从省城来,想接待几个客人。”里面一个人说:“马厅长?不知道。只听说有个牛厅长,拉犁去了。”肖科长说:“是这么回事,地委童书记童渺同志想在这里请几个省里来的客人。”那个人学着他的声调说:“是这么回事,我们张局长张晓平同志要在这里请省里的程书记在这里聚一聚。”那个张局长喉咙里发出一种特别的声音,像咳嗽又像喘粗气,那人马上就不做声了。张局长说:“童书记他真的会来?童书记他?既然童书记他有公事,我们让一让那是应该的。只是等会儿真童书记不来,我们这个假童书记会过来搅棚的。”说着拍一拍那个人的肩。肖科长说:“骗你吗?在安南谁敢冒童书记的名?吃了豹子胆也没这个胆!”市政局的人一时都走了。肖科长说:“我到门口去接人。”就出去了。小方说:“我去看看。”也要走。丁小槐一把拉住他说:“就开餐了走什么走?”小方说:“我还得去幼儿园接女儿呢。”丁小槐说:“都六点多了,接女儿?”小方苦笑一声说:“唉,能跟你们省里的人比?这种场面有我的位子?跑腿的人呢。那时候听你的留在省城就好了。想着家里人都在安南,回来了,错了。”丁小槐说:“等会儿我跟你们肖科长说,让他以后方便方便你。”小方说:“连他自己都是个没位子的人,一桌就你们十个人,算好了的。”丁小槐说:“那我跟殷局长说一说。”小方说:“惭愧,惭愧。没想到今天会碰到老同学,不然我装病也要躲一躲。”挣开丁小槐的手走了。
这时马厅长和童书记进来了。市政局的几个在大厅里朝这边看,张局长站起来招呼了一声“童书记”,童书记没听到,张局长“嘿嘿”笑几声,坐了下去。进了包厢,童书记说:“老马咱们今天喝点,当年在拉萨也是喝点喝点就把那两年熬过来了。”丁小槐说:“度数可别太高,马厅长这几年酒量不比以前了。”童书记说:“那就不上茅台,五粮液吧。”殷局长说:“两瓶。”经理亲自拿了酒来,服务小姐想接过去,经理晃过了她说:“上菜去。”把酒从纸盒中抽了出来,准备斟酒。殷局长说:“我来。”把酒接了过去,给童书记再给马厅长各斟了一杯。巫副局长又接过去说:“我来。”又给殷局长斟了一杯,再给我和丁小槐斟了。看着酒瓶转了这么几次手,我想:“学问啊,学问。要把这份精细用到工作中去,那中国人真的是了不得。”一时菜上来了,童书记马厅长碰了杯,都一口干了,把杯子亮给对方看,同时说:“照!”又一起笑了说:“痛快,痛快!”
酒桌上一片热闹。我也抿一点酒,想着酒真是个好东西啊,场面上有酒没酒,那种意味是完全不同的。酒拉近了人的距离,把临时酿造出来的感情变成了真的。丁小槐心神不定,总盯着马厅长,一边悄悄地对我说:“这些人都是酒中仙,马厅长怎么能跟他们对着喝?”马厅长喝了童书记殷局长敬的酒,巫副局长脸上泛着红光,端起酒杯站起来说:“马厅长您下次还不知哪年哪月能来安南,我敬这一杯,管三年。”马厅长说:“来,来!”丁小槐站起来说:“马厅长的酒量是公认的,但也还是不能和你们这么多人加在一起比,我替马厅长喝了这杯。”巫副局长仰了头正准备一饮而尽,听了这话把手放下来,望望丁小槐,又望望马厅长。马厅长手往桌子上一拍说:“干什么?你!你看看在座的是什么人,都是我的老朋友。你来替我?嘿!”丁小槐愣在那里,脸一炸就红了,一根木头般笔直地坐了下去。童书记说:“老马,喝酒,喝酒。”马厅长若无其事地说:“喝,接着喝。”我举了杯对丁小槐说:“咱们喝,喝。”他毫无反应,我碰了他一下,他才一愣醒过来说:“喝。”一饮而尽,倾了杯子说:“照!”殷局长从对面伸过杯来对丁小槐说:“敬你一杯,敬你们一杯。”又向我示意地点点头,“你们那么远跑过来,容易吗?”丁小槐又一饮而尽,有点醉了。
一餐饭吃了两个多小时,马厅长居然没醉,与童书记谈笑风生地说着西藏往事。吃完饭童书记走了,殷局长几个送马厅长回宾馆,又交待我说:“这酒有点后劲,厅长那里还是要瞧着点。”我扶着丁小槐进了屋,他拿出几张钞票说:“池大为,兄弟,你再去买瓶酒来,要五粮液,今天我们喝个舒服透。”我说:“你醉了,我给你倒杯茶吧。”他把我倒的茶一推,水都溅到了身上。我说:“烫着没有?”他说:“我不喝茶,我要喝酒,我要喝酒!”话没说完,一口就吐了出来。我赶紧把洗脚的桶子提到他床前,又叫服务员来把地上清洗了。丁小槐躺在床上喘着气说:“池大为,兄弟,你说今天的事吧,我还有脸做人?还做人?狗都不是这样做的。做狗摇一摇尾巴,还给一块骨头呢,也许还摸一摸它的狗头呢!我呢,我呢?摇摇尾巴,照你心窝就是一脚!”我说:“你醉了,你醉了。”想给他脱了衣服去睡。他用力推开我的手说:“你也说我醉了,连你也说我醉了!我醉了我有这么清醒?今天是我一生最清醒的一天,我总算把自己看清了,什么东西!”我还是给他脱了衣服说:“你没醉,你睡一觉醒来就更没醉了。”他躺下去说:“我真的很清醒,你看我吧。”他顺手拿起一本书说:“《围棋初步》,对不对?醉了的人有这么清醒?我总算把世界看清了,也把人看清了,什么东西!”我说:“你瞌睡了,你没醉,你瞌睡了。”他把书放下,用力一拍胸脯说:“谁说我瞌睡了,我一夜不睡也不瞌睡。池大为,兄弟,掏心尖尖上的话跟你说一句吧,谁不想立起来做个人,倒想当个摇尾巴的东西?小时候我家里就喂过一条叫白利的狗。有时候我观察它好久,一叫它的名字,那尾巴就通了电似的摇起来,左边右边欢势欢势的!我心里也明白这不过是一条狗罢了,可它一摇尾巴你就没办法不喜欢它。要是你丢一根骨头给他,它那尾巴摇起来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有时候我也看不起自己,觉得自己就只少一根尾巴了。没想到摇得不好还要挨一脚,我家喂的狗我可从来没踢过,下不去脚!人怎么还不如狗?光是为了我自己吧,我要挺得笔直的做个男子汉!可是你知道我家在山沟沟里,一家人都巴巴地望着我,我不想办法出息出息行不行?不行啊,我有责任!像我这样的人不靠自己又去靠谁去?弟弟妹妹年龄一年年大起来,盼着我带点消息回去,我都没勇气回去过年了。哪怕让他们到食堂里做个临时工吧,到厅里看个大门吧,那也得等我当了个处长才行,对吧?为了这个我要装着对自己无尊严的生活麻木不仁。世道就是世道,它的道理是这个讲法,你还想有别的讲法?我只能把头低了,顺着它走,难道谁还能对它耍牛脾气?”他说着一个大哈欠打了出来,身子一侧睡了下去,又说:“世道你说它吧,它公平?那是电视机哄着你玩的,对吧?”便不再说话。我喊他两声,他的鼾声却上来了。我望着他,觉得对他也没了那份怨恨的心情,他真可怜。
有人敲门,是马厅长。他说:“小丁睡了?”我说:“他有点醉了。”马厅长说:“什么时候他醒来了,就说我来过了,没叫醒他。”我说:“要他过去吗?”他说:“说我来过就可以了。我也早点睡了,今天喝多了点,喝多了。你说我也喝多了。”我看了会儿书,正想熄灯睡觉,丁小槐爬起来上厕所说:“酒醒了,酒醒了。”我说:“马厅长他来找你,没叫醒你。”他着急说:“大为你怎么不叫醒我?可能是叫我去磨……磨……下棋?”一边抓了衣服要穿,嘴里说:“都这么晚了,这么晚了,我怎么一下子就睡着了呢!”就要过去。我说:“马厅长早就睡了。”他“哎呀,哎呀”地叹着跑了出去。我追到门边说:“马厅长说他睡了,他也喝多了。”他没听见似的,跑到马厅长房门口,趴在地上看里面有没有灯光。看着他屁股那么翘着,我想:“看看这个丁小槐吧!”他回来说:“真的睡了,我怎么睡得那么死呢?”又问我马厅长说了什么。我说:“要我告诉你他来过了就可以了。”他说:“还讲了什么,原话是怎么讲的?”我笑一笑说:“原话,我也记不得了。他说自己喝多了吧。”他坐在床边点头说:“我心里想什么,他都知道。马厅长毕竟是马厅长,说来说去还是马厅长。”我想:“丁小槐毕竟是丁小槐,说来说去还是丁小槐。”他躺下去说:“我刚才醉了,醉得一塌糊涂,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我真的差点要笑出来,人家那根骨头还没丢下来呢。他说:“我说了什么醉话没有?我一般喝醉了就不知天高地厚姓啥名谁。”我说:“你没醉,今天是你一生中最清醒的一天。”他说:“怎么能这样说?我真的醉了,醉话一般都不算什么话。我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没说谁的坏话吧?我说了你的坏话没有?”我说:“你没说,你没说。”他说:“那就好,没说谁的什么坏话就好。”他熄了灯躺下去说:“是的,我想起来了,我什么都没说。我说了什么?什么也没说。”
十
第二天我们去华源县,殷局长也陪着去了。车上马厅长问起华源县血吸虫病的情况,殷局长说:“发病率这几年都保持在百分之四点一二,再降下去也难。原来在施厅长手里是百分之五点三三,您上来那么一抓,降下去一个多百分点,容易吗?”又摇摇头,“容易吗?不容易啊!”马厅长说:“要降到百分之三以下我就睡得着觉了,再降一个两个百分点,有信心没有?”殷局长说:“厅里支持就有信心。”马厅长说:“明年再拨二十万给你,专门攻华源县。钱没到位是我的事,攻不下来是你的事,攻下来了我对部里省里也有个交待。”殷局长说:“坚决完成任务,给一年时间吧。”又说:“听说香港给省里捐了几台车,能不能照顾一下我们湖区?就说治血吸虫吧,走村串户的,拿腿走毕竟慢啊,都跟不上改革大好形势的步伐了,心里着急!”马厅长说:“丰源县已经开口了,这几台没到位的车,全省一百多个县,你说给谁吧!”殷局长说:“丰源县他一个县也敢开口?我们一个地区都是麻着胆子开的口。一个地区的工作重要呢,还是一个县重要?马厅长你说吧!”马厅长说:“说起来还是你们的层次要高一些。”殷局长说:“正是这个话。”马厅长说:“你殷江宏这张嘴,就没亏过理!打个报告上来试试!”
下午听华源县卫生局汇报,当天回到安南市。吃了晚饭马厅长到地区卫校去演讲,这是昨天就安排好了的。马厅长本来说免了,殷局长说:“卫校的同志听说马厅长来了,非要我开了这个口。您在这个份上,辛苦一下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不然那些学生不是空欢喜一场?他们都想见您呢!”丁小槐说:“马厅长您让他们错过了这次机会,他们损失就太惨重了。”马厅长说:“我到卫校去?”殷局长马上说:“教育局魏局长也会来的。”马厅长沉吟了一下,殷局长说:“我尽可能把地区管文教卫的谭专员也请来。”马厅长就答应了。我知道圈子里要讲对等原则,没想到马厅长也这么讲究。到了卫校门口,魏局长还有卫校校长和书记都在门口等着。魏局长和马厅长握手说:“谭专员已经进去了。”马厅长先介绍了我说:“北京中医学院的研究生呢。”又介绍了丁小槐,都握了手。马厅长总是这样向别人介绍我,慢慢地我也听出一点意思来了,这是在抬高谁呢?本来以为马厅长点名把我留下,总有点什么特别的意思,等了这么久也不见那点意思出来,想来想去,那点意思就是这点意思了。马厅长到了礼堂门口,谭专员迎上来说:“老马,好几年不见了。”又说:“本来想听你演讲,但临时有个会,我可能就早点走了。”马厅长说:“忙你的,忙你的。”马厅长一进礼堂,校长就带头鼓掌,一行人在掌声中到台上坐下。我看台下一张张脸那么仰着,都是些女孩子,一个个拿着笔记本准备记录。校长作了介绍,马厅长开始讲话:“这次到这里来,是专门来看望大家的。我讲两点,第一,作为一个医务工作者,从事的是一项神圣的事业,最重要的品质是职业道德。首先对病人要有仁爱之心,孔子说,仁者爱人……第二,要有高超的技术水平。人是最高的价值,人不是试验品。别的错误可以挽回,生命的错误是无法挽回的……”马厅长伸手到镀金烟盒中去摸烟,没有烟了,就把烟纸抽了出来,捏成了一团。丁小槐马上站起来,走到马厅长身后,一只手从马厅长支着的胳膊下面慢慢伸进去,摸到了烟盒,又从提包里拿出一盒烟,撕开封口,把烟装进烟盒,从马厅长腋下轻轻送了上去。马厅长摸到烟盒,抽出一支烟,又想去摸打火机,丁小槐飞快地把打火机抓到手里,把烟点燃了,动作之灵敏令人惊叹。我看着丁小槐,心里好笑:“真的是只少一根尾巴了。”我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篇散文,赞美狗对主人的忠诚,作者没有讲那座狗的雕像在造型时是怎么处理那根尾巴的。作者没说我也很难想象,处理得不好就会失去太多的生动。雕像毕竟只是雕像,看看丁小槐那只手从腋下慢慢插进去的动作,这是人的造型,实在是太生动了,恐怕任何雕塑家都难传其神。原来,这个世界上除了“猪人”还有“狗人”啊!马厅长讲了一个多小时,丁小槐好多次带头鼓掌,每次鼓掌的时机跟丰源县那次演讲一模一样,这家伙真的是把马厅长摸透了,可不能小看了他。马厅长讲完,校长问我:“你也讲几句?”我说:“我就算了。”丁小槐主动说:“那我就讲几句。”把话筒移到自己跟前,激昂地说:“马厅长刚才讲的话很重要,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难得的经历,受益终身。马厅长不但学问高深,够我们学一辈子的,而且人品高尚,在做人的方面也够我们学一辈子的……”丁小槐和马厅长在一个讲台上讲话,在厅里根本不可能,可出来就有了机会,他抓住了这个机会。人得会来事才行啊,要有勇气,怕什么怕?丁小槐讲了十多分钟,我都有点坐不住了。我在内心微笑着,以欣赏的眼光去观看表演,又去观察马厅长的脸色,倒也很平静。
魏局长等人送我们上车,跟马厅长握手道别,又跟丁小槐,然后是我。看丁小槐握手时那种透着得意的兴奋,我对自己说:“你愿意先握你先握你的去,以为自己真捡了个宝吧。”这么想着可心里还是怪怪的不是滋味。校长塞给丁小槐两个信封,再给我一个,口里说:“辛苦了,辛苦了。”我想着里面是钱,刚想推辞,丁小槐把信封接过来往我手中重重地一塞。我马上去看马厅长,他根本没往这边看。上车时我对着丁小槐拍一拍口袋示意着信封,又向大徐瞟了一眼,丁小槐微微摇头示意别吭声。回到宾馆我打开信封,是两百块钱。我说:“给这么多钱,比我一个月的工资还多呢,我也没讲一句话。”丁小槐说:“给你就拿着,推推推的干什么?我们大家都伴点福吧,你真的要推,不但校长下不了台,谁也下不了台。”我说:“真的不好意思。”他说:“别把你自己看那么小,到了下面,你就是个大人物了,你不把架子端起来,下面的人反而不自在呢。”我口里说:“想想倒也是的。”为了让他们自在,我得把架子端起来,这也是一种体谅,一种人道。
十一
这天上午我从大院出来,有个声音在喊:“同志,同志。”我一看,大门口的路边跪着一个人,吃了一惊,就停了脚步。我看那人四十来岁,脸上瘦得像刀在骨头里面剜过似的,身边是一个塑料袋,里面有一只瓷碗,还有一双筷子,戳破袋子露了出来。他见我停下了,膝头一前一后挪动着朝我这边挪了几步,一只手伸着怕我走开,口里说:“同志,同志。”我跑上去,扶住他说:“腿不方便?”他说:“腿是好好的,毛病不在腿上。”传达室的老叶说:“他自己说是华源县的赤脚医生,得了病没钱,要闯进去找马厅长,那怎么行?他跪在这里都好大一会儿了。小池你去跟刘主任说一声,老让他这么跪着也不是个样子。”又对那人说:“叫你去找民政局,在这里跪三天也跪不出钱来。”我说:“什么病?”这时他扶着我的手站了起来,跪久了一时没站稳,身子晃了一下,我一只手撑着他的腋下,才站稳了。他感谢地望我一眼,那目光使我对他有了初步的信任,他并不是一个无赖。他望着我说:“胃癌,已经诊断了,胃癌,已经扩散了。”他的目光和声调都透着绝对的恭顺,我简直无法承受。他拿出人民医院的诊断书,双手展开来了给我看。我说:“你到底是哪里人?”他说:“华源县大泽乡人。”我说:“我刚从华源回来,你可别骗我。”他马上换了口音用华源话说:“同志,我不是骗子。”拿出身份证给我看,又告诉我,他把家里的东西全卖了,带了五百块钱到省城来看病,连一餐饭都不舍得吃,可钱还是很快就花完了。医生说要开刀,还要交一千五百块钱。我说:“你回去想想办法吧,卫生厅也不是慈善机构。”他脸上痛苦地扭着说:“回去有办法想,我也不会走到这一步。不是到了生死关头,谁愿出这个丑?穷人的脸也是一张脸呢。可人就是这个低贱命,你怎么办?家里就一个茅草屋了,拿什么去卖钱?儿子还上着初中呢,女儿没叫她读书了。想想儿子女儿吧,我不想死,要我再把茅草屋卖了,他们住到哪里去?我不能回去,我死也要死在外面,死在家里就祸害了家里人,葬都葬不起。”我说:“你是赤脚医生,你找县卫生局想想办法。”我想着是不是以厅里的名义写封信让他带回去,再一想是不可能的,我已经错过一回了。他低着头拼命摇头,一边说:“再过几天就扩散了。”眼泪一串串滴下来,半天摸出一封信说:“我的信都写好了,我不见了叫老婆不要拖儿带女出来找,我流浪去了。其实等他们收到信,世界上就没我这个人了。”老叶说:“看看这个人也不像个骗子,小池你去向领导汇报一下,没有上面丢句话下来,我也不敢放他进去。”我回到办公室,刘主任不在,就对丁小槐说了。丁小槐说:“那么一跪就可以跪出钱来,那不是搞诈骗?”我说:“要不向马厅长汇报一下吧,老跪在那里也太不好看了。”他说:“那你想说你说。”我犹豫了一下,想着这是一条人命,就到隔壁向马厅长汇报了,又补充说:“老跪在那里也太不好看了。”马厅长说:“先搞清他的身份,真的是个赤脚医生呢,你到财务处领点钱给他。”我说:“领多少钱?”他说:“古处长自然知道的。”又说:“跟他说拿了钱别到处讲,也不要再来了。”我跑到门口,那人还跪在那里,来来往往没人理他。我说:“你站起来。”他双手撑着地,慢慢站了起来。我说:“我们马厅长说了,给你点补助,你拿了不要对别人说,也不要再来,好不好?”他连连点头说:“好,好!你好,马厅长好,他好。”我问他县卫生局长的名字,他果然说出来了。老叶说:“你今天碰到好人了,你等一下,他进去给你拿钱。”
我到计财处找到古处长,把马厅长的话说了。古处长说:“知道了。”领我到出纳那里说:“写张十五块钱的条子,叫小池签个字,记在厅长特批的账上。”我一听急了说:“古处长,你看,十五块钱,能干什么?多给点吧,厅里多少多少钱也花掉了。”他笑了说:“小池你倒是心好!要是你当厅长,每天大门口非跪黑压压一大片不可。卫生厅门口可以领到钱,这消息传了出去,那还得了!”我说:“古处长你看,好歹人家也是一个人,一个人!马厅长常说人的价值是最高价值,仁者爱人,多拿那么点钱,正好合了马厅长的意,一个人!”古处长又笑了说:“小池你还挺认真的啊!其实到该认真的时候再认真,那才是真的认真呢。你以为你真能帮他什么?”说完不理我去了。
我捏着那十五块钱,简直没有勇气往大门口走去。不能说古处长说得不对,可我还是很难接受这个事实。马厅长是不是给古处长打了电话?不知道。我想再去找马厅长,就说古处长只给了这点钱,那人拿了这么点钱不肯走,看他再怎么说?这样想着我觉得找到了再去见马厅长的理由。可上了楼转念一想,既然古处长做得那么干脆,总不会是在马厅长的意思之外吧?我再去找他,他不会想着我婆婆妈妈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这时候我真希望那人是个骗子,不过是想骗点钱喝二两酒罢了。我走过去他还蹲在那里缩成一团,见了我站起来说:“我不跪了,我没跪,您叫我不那么着我就没那么着了。”我把钱给他说:“这里有点钱,也不能解决你的问题,你再到什么地方去想想办法。”他手哆嗦着把钱接过去,见是十五块钱,叹了口气,眼泪滚了下来说:“也只能这样了。”我怕他接了钱还不走,马厅长会怎么想我,于是说:“这还是马厅长特批的,再没有了。”他点点头说:“也只有这样了,那我走吧。”转过身去又回头说:“谢谢您了!”瘦削的脸痉挛着扭作一团,泪水流下来,把脸上的灰土冲出一道印痕,挂在胡子上。他用一根手指头把它抹去,说:“也只能这样了。”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兆,“这样”到底是怎么样呢?我说:“你到哪里去?”他笑一笑,脸上的皱纹从嘴角扯到眼角,说:“到哪里去?不知道。回家去?不行。到医院去?也进不去。本来还想回去看看儿子吧,可万一阴在家里了,那不把他们害苦了?”说着又那么笑一笑,五官都皱到一起去了。我心里一动说:“你等一等。”我跑回宿舍,把那个信封翻出来,从里面抽出八张十元的票子,犹豫了一下,又把剩下的钱连信封塞到口袋里,再跑到门口,老叶正在劝他离开。我把八十块钱塞给他说:“还有点钱,你拿去吧。”老叶说:“小池你自己的钱?”我说:“反正也是别人发给我的。”那人接了钱说:“寄回去给儿子交学费。”说着身子一溜就跪了下去,嘴里说:“我给你磕个头吧,别的报答我也没有。”我一把将他扯起来说:“你到二三八医院去看看,那是部队医院。”我用石头在水泥地上将路线画给他看,老叶也在一旁解释。那人说:“我去试试,我去试试。”双手抓住我的手摇了摇,还想去抓老叶的手,老叶躲开说:“去吧去吧!”他就去了。我走到办公楼,忽然想起口袋里的信封,里面还有一百二十块钱,又跑了出去,那人已不见了。
过了几天丁小槐对我说:“听说你自己掏了八十块钱给那个讨饭的了?”我说:“那是个赤脚医生呢。钱就是上次……”丁小槐朝刘主任那边一撇嘴,我就不往下说了。他说:“那你倒做好人了。”他把“你”字咬得特别重。我说:“几十块钱算个狗屁。”刘主任说:“小池你心倒是有那么好,只是他不是你在街上随便碰到的一个人,以后考虑问题要周到点。”刘主任这么一说,我觉得真有了问题,厅里是十五块,我倒是八十块,我把厅里放到什么位置了?我慌了说:“你们是听老叶说的吧,我也是看那个人太可怜了。”刘主任说:“知道你心还是好的,只是我们还是有个身份,是厅里的人。”丁小槐说:“我知道大为他其实也没有要突出自己的意思。”一句话像刀片在我脸口划出一道口子,我说:“丁小槐你是不是听见有人这么说我了?谁这样说了我要去跟他讲个明白,这个话传到马厅长那里,那还得了?害人也不是这样害的。”丁小槐忙说:“这个话不是我说的,别人说我还帮你解释了呢。”我问他是谁说的,他不肯说。过两天我碰见马厅长,我打个招呼,他点点头就过去了。我心里感到了很大的压力,平时他总叫一声“小池”的,是不是因为那八十块钱的事?或者马厅长的神态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味,是我自己神经过敏了?我翻来覆去地想也想不出个头绪,只是强烈体会到了马厅长的一个细小的动作神态都具有如此大的力量。以后见了马厅长,我仔细去体会他的神态,似乎也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我池大为怎么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一个察言观色的人?即使马厅长真不高兴呢,我也没错啊。想一想领导也没错,他们有他们考虑问题的角度。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这样,错了也说不出是谁错了,我心里有些后悔了。如果我下个决心就救了这个人,那我就太幸福也太有成就感了。我认什么真呢,世上的事认起真来还有个完吗?我不该认真,也不能认真。
过了半个多月我在晚报上看到一条消息,有一个人因病投江自杀,有个青年工人跳到江中把他救了上来,但抢救已经来不及了。消息是表扬那个青年工人的,并没说死去的是什么样的人。但我猜测着,死去的就是那天那个男人,又希望着是另一个人。想着那天忘记把信封里剩下的钱给他,我心里很后悔。说起来这件事我还应该更认真一些,大家都不认真,这个世界就太令人恐怖也太令人沮丧了。
十二
大徐患阑尾炎住了院,手术后我提了几斤苹果去看他。那是在傍晚,我走进病房时他正在听收音机,见了我很意外说:“大为你来看我?”我说:“你意思是我不该来看你?”他关了收音机撑起身子说:“大为你还记着我?除了司机班的人,来看我的只有你了,我一个开车的。”我在床边坐下说:“你要是顶着帽子我就不来了,不然你还以为我拍你摸你呢。”他说:“想不到想不到。”我说:“丁小槐来过没有?”他说:“你想他会来吗?”他这么一说我又感到一种安慰,一个人是怎样的人,别人的眼都是雪亮的。有这点雪亮,这点理解,做个好人就并不吃亏,人间自有公道。我问起他的病,他说:“过两天就拆线了。”又说:“我那辆车是谁开着?”我说:“没有留意。”他说:“我得赶紧出院,那辆车被别人开上手就麻烦了。”我说:“躺在病床上还想着那辆车!他开你的丰田,你就开他的奔鹿,还不是一个意思。”他说:“那个意思就不同,很不同呢。你给厅长开车还是给谁谁开,别人心里想的就是不一样。”我笑了说:“那点不一样有多大?一粒芝麻。”他摇头说:“像你们吧,眼前有个西瓜,一粒芝麻你瞧不上。我眼前就那么一粒芝麻,我得盯着,紧紧盯着。我躺在这里想着那粒芝麻,晚上都睡不着。肚皮上杀了这么一刀不要紧,就怕因为这一刀把那粒芝麻给掉了。”我说:“有这么严重?听不懂。”他说:“你们抱着西瓜感觉不到那粒芝麻的分量。你明天帮我留意着,出了院他不让出来那就有场好戏要唱了。我想马厅长也不至于不支持我吧?”这点小事他看得如此之重,比动手术的事还重,我很难理解。
大徐问我到厅里有多久了,我说:“都一年多了。”他说:“觉得怎么样?”我说:“一点感觉都没找到,每天不知做了什么,几张报纸就打发了。”他说:“大为,你搞了一年多还没有感觉,你看丁小槐那小子,好滋润的样子,我就看不得他那个样子。他心里有几张脸谱,对什么人用什么脸谱,随时掏出来贴在脸上。”我说:“人各有志,你说我眼前有个西瓜,其实也是一粒芝麻。要我为那粒芝麻今天演张三明天演李四,那我还是不是我呢?”他叹口气说:“过两年连他都跑到你前面去了,翘起尾巴分配你做这个那个,你心里过得去?你把他当什么我不知道,他是把你当政敌看的。”我没想到他会用“政敌”两个字,说:“我还没觉得有那么严重。”他说:“你们两人情况差不太远,你学位高些,他早来两年,就看谁的手脚麻利了。形势很明显,有了他的就没有你的,有了你的就没有他的。”我说:“那点东西他想要他拿去。”他说:“他拿去了你就没有了。别人不会说你池大为清高,只会说他丁小槐有本事,现在的人都是睁了一双狗眼看人。我在厅里看了这么多年,也看清了一些事,要是有张文凭,我就要干一番事业。人生一世做什么,就是争那口气,争那粒芝麻。”我拍着他的腿说:“卫生厅野心家不少,连汽车队都潜伏着一个野心家。”
大徐要我陪他去花园走走,走在花园里他问:“你怎么认识施厅长的?”施厅长是马厅长的前任,退休后经常在大院里转,找人说话。好几次我看见有人喊“施厅长”,他刚想说什么,那人点着头就过去了。有一次他在紫藤架下散步,问我是不是新来的,就聊上了。先从自己的身体说起,再说到世态炎凉,说个没完,我都找不到机会走开。以后见没人理他,我就陪他说那么一会儿。大徐说:“施厅长的事你知道吧?”我说:“知道。”早几年他在位的时候,出差到广州,几个医药公司都派了高级轿车到机场接,有的抢行李,有的拖着左手右手,几乎要打架。退休后又去广州,先打电话通知了,可下了飞机左等右等,鬼影子都没一个。结果他没去城里,当即就回来了,大病了一场。说到这件事大徐说:“他老人家也太不识相了,以前人家尊你是尊你那个权,被尊久了他就产生了幻觉,以为人家真的是尊他这个人,跟他是朋友。没权了就得把自尊心甩到厕所里去,也别抱怨什么世态炎凉,是这回事。”我说:“都想弄顶乌纱往头上那么一罩,到头来就是如此,才看清朋友都是假朋友,有什么意思?有本领就叫人口服心服,光服那个权不算本事。大多数时候虚拟的尊严比真实的尊严更有尊严。多少人跟施厅长一样,退了休门可罗雀才看清事实的真相,精神就垮了,身体也垮了。”他说:“你没看见施厅长以前走路有多神气,哪是现在这个样子?”他说着把手背到后面,肚子挺起来,“那时候说话的声调都比现在高八度。”我说:“经常看他在大门口想等人说话,等来等去等不到,怪可怜的。好不容易抓住一个讲上老半天,下次别人都绕开走,装作没看见。想想他心里也真是孤寂真是苦呢。”
这么走了一会儿我打算告辞,大徐说:“再说说话。”他望着我,犹犹豫豫地说:“劝你,劝你以后吧,少跟施厅长说那么多,不好。”见我不明白又说:“你来看我呢,证明你够朋友,不然我也不多嘴了,你想想是谁接了施厅长的班呢?对吧?他是施厅长提上来的,当年肯定是跟得紧的,可一接手他就把原来的政策给废了,上台一年厅里发了二十多个新文件,人也换了一批,施厅长鼻子都气歪了,还不知道吐了血没有,身体怎么能不垮呢?我原来给施厅长开车,现在都不太敢跟他说话,你说我不念旧情是个小人?一跟他说话他就说现在的领导怎么样怎么样,我敢听?我捂着耳朵还得跑出八丈远。我是个小人物,我出来主持正义?”我说:“没想到卫生厅这么复杂,踩了地雷都不知道。人吧,心里愿意这么着那么着,可就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不允许你这么着那么着,这心还不扭成一个麻花结?”他说:“在这阳世上做个人吧,该扭着还是得扭着,不然想喝凉水都没人帮你舀啊。”我笑了说:“老子渴也算了,总强似每天察言观色看天气,那还是人不是呢?”他咧着嘴也笑了。
大徐的话刺激了我的骄傲。从医院出来我想:“老子是一个人,不是依附在谁身上的一只宠物,我该跟谁说话还要请示谁?说些什么还要转几个弯去揣测别人会怎么想,那我又成了什么东西?人吧,他不能有傲气,可不能没有骨气!”这样想着我好像要跟谁挑战似的,又像要跟谁赌那一口气。
以后我碰见施厅长,该说话仍然说话。说不说这个话对我并不重要,可我如果回避,那就是把头低下来了,这才是重要的。开始几次我还东张西望看有人看见没有,看见了我还有点勇士的气概,可后来觉得并没有那么危险,可能是大徐想得太多了,又感到自己把这点事也看做挑战,看做维护人格,实在是虚张声势。这天下了班我想上街去,施厅长正在大院门口,见了我举着手连声喊:“小池,小池!”我正有事,打个招呼就想过去,他手伸在空中,见我没停下来的意思,手慢慢放下来,停在齐肩的地方。我连忙过去说:“您叫我呢!”他向我诉说最近很难入睡,问我有什么药性平和一点的中成药。我说:“吃杞菊地黄丸就不错。”他说:“试过,效果不明显。”我说:“您呢,把心放宽,有些事不想那么多。”他说:“人也怪,昨天的事记不得,多年前的事倒记得清清楚楚,一幕幕放电影一样,有时候一放就是一个通晚。”我说:“您天天晚上给自己放电影,怎么能不失眠?”正说着大徐开着那辆丰田出了大院。施厅长一直盯着车出了大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不去想那些事,可人总是人吧,心总是心吧!”我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他说:“一天到晚心里空荡荡,干什么事都不算个事。”我看着他的白发,心里想着:“老了,又退了,对历史舞台还那么执着。”我说:“我给您开几服药吧,钓鱼,下棋,打门球,包您睡得好。”他说:“这些事做一两次还可以,多了就没意思了。有些东西你们这个年龄体会不到啊。”看着这个可怜的人,我知道任何语言都没有办法改变他对事情的体验方式。他沉溺于往昔不可自拔,这个可怜的人。
我从街上回来,准备到食堂去吃饭,大徐开车回来了,在我跟前停下说:“大为,今天我请你去吃锅面。”我上了他的车。到了锅面店坐下,他说:“刚才马厅长看见你了。”我说:“马厅长天天看见我。”他说:“我上次在医院提醒过你的。”我说:“不见得有那么危险吧,马厅长毕竟是马厅长。”他说:“谁都是个人吧,是人就有顺眼的事也有不顺眼的事。”我说:“那我也是个人吧,我也有顺心不顺心的事。不顺自己的心去顺别人的眼,那我成了个什么?”他说:“有些人看你顺眼不顺眼吧,无所谓。可另外一些人呢,那就非同小可。平时看不出,关键时刻他心里转一下弯,就是你我一生的命运。”我说:“这么严重?”他说:“说起来你还是个研究生,你比我更懂世上的事情。”我说:“我懂是懂,可人人都那么懂,这世界还有什么希望?人太聪明了,说不定被别人上层楼登高一看就是蠢呢。”他笑了说:“原来大为你想着世界的希望在你身上。”这时锅面端了上来,一大海碗,每人一只小碗,夹着吃。我说:“马厅长他真的不高兴了?”他说:“谁知道?不过要我是马厅长,你就玩完了。我这么想是不是太小人了点?我只知道人就是人。”我说:“如果真那么着吧,有些人他人还是人,有些人他人都不是人了,是”我差点说出“奴才”两个字,“是什么,我不知道。”他说:“大为,该讲的我都讲了。你还说施厅长守着一个念头比顽石还顽石,你也差不到哪里去,一个人看别人总是看得清楚的。”我说:“那我以后想着点吧。”又说:“撑破天也就是不要那粒芝麻。”出来上了车他说:“大为我今天跟你讲了什么没有?如果讲了点什么那也是哥们儿的心里话,你可别拿出去说,我有老婆孩子可陪你不起。”我说:“你提醒我就是小看了我,我的嘴就那么碎?”他说:“那好,那好,是哥们儿弟们儿。不过我也没说什么。我说了什么?什么也没说。”
十三
一千多块钱可以救一条命,可没有这一千多块钱就要死一个人,这个事实给了我很强的刺激。我学医八年,毕业后虽然没有成为一个医生,但珍视生命的观念仍然根深蒂固。我观察周围,察觉到很多人在悠闲中失去了体验他人痛苦的能力,他们对别人的痛苦能够保持那样平静的心态。就说那天吧,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对跪在跟前求怜的人都视而不见。我离开那极度贫苦的山村已近十年,却还没有丧失这种能力,我感到庆幸。可我常常感觉到这种同情心实在太苍白了,除了同情我实在也不能做点什么。那天在华源,我在街上碰见一个卖橘子的老人,一毛钱一斤,我说:“八分。”他马上就同意了。选橘子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家离县城有三十多里地。我问他是不是搭车来的,他说:“几分钱一斤的东西还搭车?肩膀车!”他拍一拍肩膀。橘子要种,要收,要担到城里来卖,有幸卖完了还要走回去,前前后后就是几块钱。那天我买了十斤橘子,给了他一块钱,他连声说谢谢。我所能做的就是买几斤橘子。有好多次我在菜市场看那些剖鳝鱼的人,手上划破了好几处,用胶布缠起来,双手仍整天浸在血水里工作,我在心里叹息,许许多多的人在生存的重压下就是这样活着。可我所能做的也就是一声叹息。在经过了赤脚医生的事情之后,我不得不用一种新的眼光来看钱这个东西。有了这种想法,我觉得厅里用钱浪费实在太大了,这对那些苦人儿实在太不公平。有些人赚钱是何等艰难,而另一些人花钱又是何等轻快。这以后到宾馆里去起草文件,我就推给丁小槐去。其实我心里明白那些钱还是用掉了,我的自我安慰并没有真正的意义。
这天我去车队找大徐,看见他正在擦一辆新车。我说:“这也是我们厅里的车?”他说:“我现在开本田了,那感觉硬是不同。”他告诉我厅里又买了两台进口车。我问本田多少钱一台,他说:“三十多万。”我吓一跳说:“怎么这么贵?”他说:“这就叫贵?隔壁化工厅,凌志都买回来了。三十多万还不包括各种费用呢,手续费,养路费,牌照费,汽油费,保养费,跟着还有维修费,折旧费,一大围。”我说:“还要一个司机。”他说:“那还能算?把细账算下来要吓得人翻几个跟头。”我说:“厅里其实有一两台车就够了。”他说:“小池,你在厅里也有这么久了,怎么讲起话来像美国华侨,一点都不了解中国的国情?这么多领导,哪个领导没有一部随时能调动的车,他浑身都不自在。张三有了能没有李四的?那就要起风波了。说到底不是有没有车坐的问题,而是在厅里有没有分量的问题,那是小事?”我说:“几个人共一台车也就够了。”他说:“那要等你当了厅长那天。真的到了那天,我们当司机的就要失业了。”
我摸着本田车说:“漂亮也真的是漂亮,坐在里面那感觉也真的是感觉,只是把细账一算那账也真的是一笔算不得的账。”大徐说:“公家的钱,你算什么细账。”他说着坐下来抽烟,把细账算给我听,一辆车三十一万,用十年,每年折旧费三万一。三十一万的利息,每年二万二,养路费,每年六千,汽油,三千五,保养维修就算不清了。我说:“大致估一下每年就是六万多了,还没算这个司机呢?”他说:“你老是记得我,那再加三千。”我说:“你不退休不住房子不生病?”他说:“公家的东西,能算这么细?这东西本来就是个耗钱的主。”我说:“这么个东西,花费摊到每一天,差不多两百块钱,比我一个月的工资还高。你看那个赤脚医生,门口跪了那么久,才接了十多块钱。”他说:“人跟人能比吗?比不赢的只有去一头碰死,谁叫他不当厅长?厅里是个好码头,人就是要停靠个好码头,不用说赤脚医生,我要是到人汽公司去开车,累了几倍,钱还要掉下来一大截!码头不同!厕所里的老鼠吃屎,见了人到处窜,仓库里的老鼠吃谷,见了人大摇大摆,码头不同!”我说:“有些账你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他说:“你当了厅长你就不这样想了,你会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化工厅杨厅长坐凌志呢,到省里开会,两部车停在一起,别说厅长,我心里都不舒服。你没看见郑司机开了那部凌志的派头,抽烟都是这样点火的!”他说着叼着烟仰了头,掏出打火机做点火的模样,“那我就只能看着他甩派头!幸亏还买了这辆车,给我挽回一点面子。”
那些天我心里总想着这件事放不下来。的确没用我的钱,钱省下来了我也不会多得一分,可钱可以用来救一些人的命,这是个铁板钉钉的事实。我觉得这是自己的一个发现,别人都没意识到这一点。我不能沉默,我要把这个发现说出来,让大家都想一想,甚至有一种震动。厅里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医学院毕业的,当有一种声音向他们的良知呼唤,他们也不至于隔岸观火吧。这样想着我有了几分兴奋,甚至是激动,觉得自己找到了履行良心责任的方式。可真正要找到一个机会把这种想法说出来,我心里又发虚,感到对面有一种自己看不透也无法把握的神秘力量,令人莫名其妙地恐惧。我想对这种神秘力量作一番描述,使它清晰起来,却又觉得非常困难。我心中被钝锯子锯着似的,想着自己也算个知识分子吧,看清了事情的真相,却只能装瞎子装聋子。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尽那一份天然的责任,属于角色的责任。良知和责任感是知识分子在人格上的自我命名,这是很久以来在我心中回荡着的一句话,我甚至想到要把它作为人生的座右铭,它使我有了一点血性之勇。可是一旦面对现实,这句话的说服力就不那么充分了。现实毕竟是现实,它早就为人们预设了推卸的理由,只要稍稍退一步,就退到了那些理由的荫庇之下,于是心头就安妥下来。可是我又问自己,原则如果可能因个人的理由而变通,就不是原则。沉默不仅是对良知的压抑,简直就是对自尊心的挑战。我感到了内心的屈辱,自己与“猪人狗人”们实在也没有两样,以适生方式活着而已。我察觉到深心有一种难以克服的恐惧,它与那种力量一样神秘而难以描述。细想之后这是失去了身份的恐惧,我是知识分子,我不说话指望谁来说话?我沉默着我又是谁?我在焦虑中犹豫了很久。犹豫之后我还是决定放弃,这使我降低了对自己的自我评价。原来,我内心的优越感并没有充分的理由。
可一段时间以后,马厅长在全厅职工会议上的一次讲话又激发了我内心的冲动。在那次会上马厅长批评了审计处的汤处长。审计处一位会计对省人民医院翻修工程的审计提出了不同意见,汤处长就安排她当出纳去了。马厅长在会上说:“卫生厅有没有能听不同意见的干部?别的地方我管不了,在卫生厅要有一条上下沟通的渠道,形成对话。你坐在位子上,要让人家口服心服,那才是水平。让人家说话,天不会塌下来。自己也不会垮台。不让人家说话,天就会塌下来,自己也免不了要垮台。”汤处长的职位,果然就免掉了。这件事给了我很大的震动,我觉得自己是不是把领导的胸怀看得太狭小了?
于是我想找个机会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我有了那点勇气。失去身份的恐惧和焦虑折磨着我,我必须开口说话。没有身份就没有原则,也没有责任,那太可怕了。作为一个小人物我没有身体的自由,上班时去一下对面的办公室也不可以。但我还是应该坚守心灵的自由,这比身体的自由还重要。我必须开口说话。于是在一次党支部的民主生活会上,在别人都发言之后,我觉得那些发言都不痛不痒不过瘾,空空泛泛,连皮毛也没触及到。于是我说:“我有些想法,不知该不该说?”马厅长鼓励地望着我点头,见我还犹豫就说:“我还是那句话,让人家说话,天不会塌下来。”于是我就说了,先说到去宾馆起草文件,再说到小轿车,把账都细算了,最后以医务工作者的人道情怀作结,我觉得自己分寸把握得还算好,光说事情,没提到任何人。说完以后就发现气氛不对,没有一个人来应和我,丁小槐做出了吃惊的表情望着我,嘴角含着一丝笑意。会场沉静了好一会儿,这种沉静对我构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终于,马厅长开口说:“小池能够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这还是值得肯定的。大家讨论讨论,有相同的不同的意见都可以说,真理越辩越明吧。”又看看表说:“我还要到省政府去一趟,徐师傅在下面等我了。”就走了。刘主任说:“小池的动机还是很好的,可是考虑问题是不是可以更全面一点?比如说车,厅里养这几台小轿车是要花不少钱,可方便了工作,提高了效率,这种价值就不是那点钱可以衡量的了。”丁小槐马上接上来:“大为看事情可能有点偏执。厅里才有十来台小车,我看并不多。隔壁化工厅的车比我们多好几台。也就是厅里的领导考虑到我们厅里的工作对象都是病人,特别是那些赤脚医生什么的,花钱的事太多,拨款又不足,才采取了节约的原则。”又有监察室郝主任发言说:“我觉得小池的发言是有具体针对性的,针对谁呢?领导考虑到厅里房子紧张,宁可自己每天跑也不愿来挤着同志们,这种大公无私的精神,不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吗?”他越说越激动,拳头往下一砸一砸的几乎敲到桌子上去了。我实在忍不住说:“你算过账没有?一辆好车一年前前后后耗掉的钱,建一套房子都绰绰有余了。”他把拳头砸到桌子上说:“强辩,还在强辩!”明明是他强辩,反而理直气壮说我强辩。世界上的道理能这么讲,那世界还是个世界吗?会场的气氛使我不能再往下说,而必须接受他对我的评价,这是怎么回事?接下来又有几个人发言,最令我心寒的是,连关系那么好的小莫都发了言,说我的不是。最后,连我都觉得自己是太片面太冒失也太没有道理了。刘主任说:“大家的意见,我想小池还是会考虑的。当然他也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见,一时想不通可以慢慢来吧。”就散了会。丁小槐一脸兴奋,出了门就吹起了口哨。
十四
我万没料到事情是这样一个结局。回到宿舍我头脑中还是一片嗡嗡的声音,很多面孔浮上来,一个个都用手指着我,我体会到了千夫所指的感受。我把事情重新考虑了一遍,想找出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事前我想到了领导可能会有点不高兴,可这么多人一起来指责我,却是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他们都是学医的,应该不缺乏最起码的人道情怀,怎么会把道理那样去讲?今天才知道了世界上的道理可以像捏软泥一样捏成人们愿意的形状,就看谁来捏了。可人都按自己的利益来捏,公正又在哪里?如果只有丁小槐跳出来,我还可以承受,狗人嘛,不但会摇尾巴,还会咬人。狗的雕像要重新塑造,不但尾巴要生动,牙嘴也要生动才行。郝主任发言了,牙嘴白历历地露着。还有刘主任,那个老好人,没想到他首先发言。最没料到的是小莫,她怎么会?
我没吃晚饭,根本就没有饿的感觉。为了向自己证明心中是平静的,我把《本草纲目》拿过来看,可看了好一会儿,脑子里还是一片茫然。每一个字都是认识的,每一句话都是理解的,可看完一段却不知所云。我强迫自己一个字一个字读出来,还有意拿着点声调:“药性有宜丸者,宜散者,宜水煮者,宜酒渍者,宜膏煎者,亦有一物兼立者,亦有不可入汤酒者,并随药性,不得违越。”可读完一段还是不明白。我用力拍自己脑袋,里面有一种空空洞洞的回响。难道我,池大为,就被这件小事把心思搞乱了吗?一件小事,一件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