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嘉看了寝室长一眼,小声问:“真的吗,从日本人手里抢的,爷爷好英勇啊。”
周肃正听了这话,深深地看了丁嘉一眼,这一眼就像高考估分一样要估出丁嘉的智商来,丁嘉不敢作声了。
宿舍科科长不耐烦地摆摆手,陈雄从善如流地打开了柜子,果然堆积如山的小电器。陈雄问:“这些玩意儿你们都怎么处理?”
宿舍科科长说:“明天全部在楼前销毁,你又想干嘛?”
脚步声近了,丁嘉看着陈雄拿着两个电水壶走了出来,腋窝下还夹着一个电热毯。走了一半路,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将东西全部放到丁嘉手里,折身向那宿舍科长问:“电线呢?”
周肃正一见到陈雄完好出来,便掉头就走,什么也没说,继续向自习室走去。
丁嘉也要去找刘迪明玩,但陈雄喊住了他,说:“嘉嘉你别走啊,跟我去一趟。”
丁嘉只好捧着一堆东西跟在陈雄后面,进了东二栋,陈雄敲了大一材料专业的门,问:“你们寝有电水壶吗?”
众人不明所以,纷纷摇头。
陈雄于是向丁嘉一招手:“那正好卖你们一个,139块,全新的。盒子也有,要的话,跟我回去拿。”
寝室的人僵住了,陈雄个子高大,往门口一站,屋里的光线都挡了一半,黑了半边。众人用目光无声地交流了一下,最后一个矮个子男生说:“能便宜点儿吗?”
陈雄慷慨地说:“九点九九折吧,算你们135,再便宜就不行了。”
男生默默掏了钱,陈雄从丁嘉手里拿出一个电水壶一根线给了他,叮嘱道:“别湿手去拔插头,电死了别怪我。”
丁嘉小声问:“可这是寝室长的传家宝,卖掉不太好吧?”
陈雄说:“没关系的,要这么多也没用。”
接下来,陈雄又如法炮制地卖掉了另一个电水壶,顺便将电热毯送给了丁嘉。回寝室后,陈雄将钱放在周肃正的枕头上。
经此一事,丁嘉对陈雄肃然起敬,他好有本事啊,简直是天生的推销员。接下来,丁嘉都坐在床头默默组织语言,想着如何向寝室长解释传家之宝被卖掉的因由。
第102章 周肃正视野
时值九月,秋高气爽,连日晴朗,地面十分坚硬,干燥地发白。九月十日这天,高朗的天空中,雁阵翱翔,鸣声沸厉,十分壮阔,周肃正当时正在庐中抄经,澄澈师兄兴冲冲跑进来,招呼大家出来看这奇观。北雁年年南去,并不稀奇,但这里并非雁道,所以大雁们临时更变航向,一定是因为路途中发生了什么。
周肃正随着大家一同出来,仰视苍穹,高空之上,天际的末端,成群的大雁排成颇为整齐的一行,仿佛一张晶莹宣纸上的一串黑体小楷字迹。如果不发生那样的事,一年四时,这样的季节,原本是他最喜欢的。
晚间七点半的天气预报过后,周肃正便离开了电视机前的蒲团,给其他师兄腾出了位置。眼下《隋唐英雄传》正在热播之中,十几个老中青僧侣每天晚上都按时蹲守,电视节目是僧人们念经打坐之余唯一的消遣,但在大家看来,这个新来的少年僧人似乎性情寂静,并不爱热闹,每日只看天气预报,听说明日多云转晴,就兴致缺缺。
“澄雨,你前世是不是一只雨蛙,既怕蚊子,又总盼着下雨?”同修的青年和尚澄清见他眉头不展,郁郁寡欢,便笑着逗他。
周肃正并不理会他的取笑,正准备离开佛堂,听到什么,转过头来,怔怔望向电视机。此刻,电视里正在播放当地新闻,一个多月前的云开县灭门惨案告破,凶手伏法,犯罪嫌疑人被绑起来游街示众,群众们纷纷投掷烂菜叶子和小石头。几圈之后,犯罪嫌疑人已经头破血流,满身狼藉,接着被五花大绑来指认现场。电视里,围观百姓人头攒动,里外三层,武警们牵着十来条德国狼犬,吐着红殷殷的舌头,目光如电。
到了凶杀地点,新闻回放死者一家七口的生前影像,几个岁数大些的僧人们便闭目念起了地藏经。
周肃正看了电视一眼,说:“师兄,我可能要回去了。”
澄清一愣,这位师弟落草的因由,他是知道的,忙安慰他说:“别担心,这都九月份了,学校早就开学了,再过几天不去报到,你的学籍就会被打回户籍所在地。”澄清是个软件工程师,研究生毕业后才出家,大学报到程序他很清楚。
2002年是中国高考史上的最后一个黑色七月,从2003起,高考在6月进行,周肃正是第一届体会到黑色六月的人。七月中旬的时候,成绩亮榜,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准大学生们纷纷前来还愿,庙里的香火着实旺盛了一阵,檀越们摩肩接踵,空音寺迎来了难得的热闹。
热闹只是短暂的,两个月后,开学在即,空音寺又恢复往日的寂静。可是九月十三日的早上,上过早课之后,寺院里传来一阵雄浑的狗吠声,在这寂静的山林间回荡了许久。住持和众僧纷纷赶来,警惕地查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寺庙外停着五六辆警车,院子里站着十几个干警,风尘仆仆,每个人手里都牵着一条半人来高的黑色大犬。这些警犬十分专业,此刻找到了目标,便不再扬声吠叫,静静地蹲在一边。
人民警察让开一条路,一个穿着制服的女公安走了过来,她个子高挑,皮肤白`皙,额头高阔,有个桃心美人尖,一双长眼睛亮晶晶的,面容十分秀美,头发并未剪短,也未披散,在理发店里找人盘成了一个发髻,显得端庄雅丽。她穿着夏日制服,男式的,浅绿色的半截袖衬衣扎在长裤里,穿着带跟的黑色凉鞋,一双腿显得十分修长,很是英姿飒爽。这样的红颜武装,在一群男人中间十分醒目。她眼神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焦躁、疲惫,经过了昨夜的修整,她又恢复了往日的镇定。
最近两年,母亲确实比从前更注重仪表了。女为悦己者容,只是这个人并非父亲。
“无事不登三宝殿,龙局长来这里,是为了查案子?”主持明知故问,强行打了个哈哈,并未显出出家人的风骨。
“哟,小周啊,这个和尚头剃得不错,真精神!”母亲的副手张志东迎了上来,笑眯眯地拍了拍澄雨的肩膀,说,“小伙子一声不吭跑到庙里来体验生活了?我们是来向你报喜的,考上了X大,真棒啊。现在开学了,我们接你回去,走。”
张志东这人十分圆滑,几句轻描淡写的“体验生活”就将他这半年来的出家剃度一笔勾销,轻易地替他还了一个俗。
周肃正并不理会张志东,他的脸色在看到了人群中的警官严宏之后瞬间苍白。严叔叔面容憔悴,空洞的眼神,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他依然扑在工作的第一线。怨憎会,是人生七苦之一。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人。
周肃正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住持大师,他是佛祖在此地的代言人,应该能听到此刻自己心中的哀求。此刻哪怕从天上落下一道闪电将他劈杀,也算造物主的恩宠。
然而,住持看了龙局长一眼,似乎有些畏缩。周肃正十分失望。
这份失望中夹杂着一点涩意,仿佛一滴CH3COOH落在水里,慢慢稀释,再一点一滴侵蚀着心中的某件东西。酸碱中和,会生成盐和水。再酸涩的眼泪,再强硬的态度,到最后都只会化成一把毫无意义、不能溶解的盐渣,和一滩无色无味的白水。这一抔骨灰一样灰白的盐,这一杯平淡无味的水,和在一起大概就是人生。
母亲的官僚气焰太嚣张,连佛门众人都生了畏惧心。
她并没有发作,只是对他说:“快去学校报到吧,时候也不早了。”
这样平淡的口吻,确实就是母亲的作为。她手段铁血严酷,但对丈夫也好,下属也好,儿子也好,从不口出恶言,不管他们做了什么,如何让她失望。这么看来,倒是一点也不损伤她女性的和婉气质。她只做不说。
晚上,就寝前,众僧来到他房间,其实他并没什么可收拾的,大家只是来听八卦、看热闹的。
周肃正在空音寺落发修行,寺里却没几人相信他能耐得寂寞,摒弃红尘,不过是青少年一时意气,和家人闹别扭罢了,回去是迟早的事。但周肃正在这里一住大半年,暮鼓晨钟,扫地焚香,种菜吃素,冷静镇定,不苟言笑,已令他们大吃一惊。但如今,他们觉得当初的讨论是对的他还是要走的。
“山下的女人是老虎,住持都不看正眼看龙局长。”一个青年和尚兴奋地说,“澄雨师弟,你妈长得挺漂亮啊。”
老住持红着脸摇头:“这位龙局长一身天王气,老衲前世是一条蟒蛇,不敢正眼看她。”
澄清师兄却饶有趣味地说:“澄雨也修出了天眼通,前几天他就知道自己要走了。”
周肃正轻叹一口气,这哪是什么神通,前几天云开县灭门案告破,母亲终于腾出手来,有闲暇来捉他了。而这些天一直不下雨,那些狗顺着气味找过来,是迟早的事。
一群年轻的和尚们大肆谈论着龙君梅,感慨万千,这个女的漂亮又厉害,世界上就没有她找不到的人,丝毫不顾及人家的儿子就在面前。
周肃正虽然知道住持不敢与母亲抗衡,但少不得再哀求最后一次:“我是真心向佛,舍弃红尘。”
住持一看他这架势,有些吓住了,忙说:“你若心中有佛,处处都可修行,并不拘泥这方丈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