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曾骞和周弓轶去观赏了久负盛名的高迪建筑,没游览全部,只去了圣家堂、米拉之家和巴特罗公寓。曾骞本科交换时早早领略过了,这时导游似的不停为周弓轶讲解。两人都属于旅者中的感受派,周弓轶脖子上挂着单反,结果只拍了几张曾骞的背影。

三号,曾骞和周弓轶轮开六七个小时车抵达马德里,沿途风景使人心旷神怡。周弓轶在一顿饭后爱上了烤牛尾。近几日的放纵饮食,让曾骞一回酒店就直奔酒店配套的健身房。周弓轶不懂曾骞为何如此专注于保持身材。曾骞搜索出一位他退役转行的朋友照片,指着那位的肚子说,我可不想变成这样。

离开马德里,两人驱车来到瓦伦西亚,路途景色同样使人愉悦。两人在老城四处吃吃逛逛,随后去了周弓轶万分向往的艺术科学城,买了三馆通票。因为建筑群及内部陈设科幻感过强,因为走得过慢而被回到精神老家的周弓轶拖起手一起走,竟然使曾骞有了种和会恋爱的小动物机器人永生共存的错觉。

最后两天,曾骞和周弓轶又重回巴塞罗那,途中去了塔拉戈纳小城。曾骞对伊比利亚半岛出现罗马风格建筑倒是很有兴趣。小城沉静、古朴,曾骞默默看着受到时光垂青的遗迹,觉得时机也许合适,于是手指摸到口袋里的绒盒。但是随后,他又丧失了勇气。

离开前一天,天气极好。两人按捺不住又去了几十多公里外的布拉瓦海滩,周弓轶装模作样带了本书,没看两页就跃跃欲试地想要下水。曾骞刚想嘱咐两句,却见小动物一溜烟已然不见影了。

曾骞将戒指小心翼翼拿出来。那是一枚定制的白金指环,嵌着三枚小钻,环内侧刻着蚊腿般的 α Umi(注2)。曾骞将戒指夹在书页中,忐忑等待小动物回来。他想象周弓轶懒洋洋躺回折椅上,随手翻开书,戒指必然会掉下来。随后,他就可以借机向周弓轶求婚。

左等右等都没见周弓轶浮出水面,游泳的人也越来越少。曾骞看到海面推起几层薄薄的白浪,担心周弓轶溺水,便焦急地跑过去。他游了一阵仍旧没找到周弓轶,此时一股强力的暗流将他扯离海岸。曾骞猛吸一口气,随即下潜,希望能找到周弓轶,忽地却被人紧抓住脚踝。曾骞心脏遽然一坠,他想他的小动物伺机想要杀死他。可是过了几秒,周弓轶那只手又松开了,整个人却自杀式地下沉。

曾骞死死抓住他的臂膀,让他冒出水面。碧蓝的海水在眼前颠簸摇晃,曾骞大声吼道:“呼吸!”

早年曾骞遇到过离岸流地情况,他摸准离岸流的方向,拖拽着周弓轶垂直游过去。饶是体格勇悍如曾骞,在这种危急情况下堪堪游到安全地带也几乎耗尽了体力。最后,曾骞站起身踉跄走了几步,拉扯着周弓轶的胳膊,狠狠将他掼倒在沙滩上。

曾骞浑身湿淋淋的,因此无法看出他在哭。他丝毫不在意的小动物转瞬即逝的杀意,反倒是周弓轶也许有离开自己的念头令他近乎失控。这个英俊无比的高大男人哽咽一声,低声说:“只要我活着,我是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周弓轶只呛了几口水,驯服地蜷躺在温热的沙滩上,半个身子黏着淡色的细砂砾。他听到曾骞的话,眉眼弯着,吃吃笑了几声。他身体动了动,支起上身,身上的细沙如密鳞一样跃着光。他抱住曾骞的小腿,用脸蹭蹭他湿润的膝盖,然后仰头定定望着曾骞,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别生我的气,好吗?”

方才的愤怒顷刻间被抽离,曾骞将青年拉起身,拍去他身上的沙子,说:“刚刚太危险了,以后别开这种玩笑了。”

回他们躺椅方位途中,曾骞不停在心里默念他打好腹稿的求婚的话。他要对小动物说,你嫁给我吧,做我的小王子。

等到走近,曾骞发现那枚婚戒早已不翼而飞,徒留枯萎的纸页在微风中颤动。

回国当天,曾骞没留给自己喘息的机会,以很蛮横的方式从周弓轶那里拿到新锁的钥匙。周侗骅家确实久久无人居住,连地板都落了一层灰。曾骞进了书房,却怎么也没找到自己当初放进来的盒子。唯物主义者的曾骞自然知道不是什么仙人为了实现他的愿望,而将那些炸弹凭空变走。曾骞无比了解周弓轶,他的小动物脸上藏不住事情,所以箱子必然不在他那里。难道在周弓轶大伯那里?曾骞想想,却又觉得不是。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头一次觉得自己愚蠢之极。曾骞甚至考虑向周弓轶坦白。说他曾将一大箱录有周弓轶屈辱经历和性爱经历的光盘寄放到他爸家里?说他曾将数百张暴露周弓轶身体最私密细节的照片送给他爸观赏?陈述这一场荒谬收场的报复的起因与经过?

次日上午,曾骞带着重重心事去医院探望阔别一周有余的母亲。

下午回H市,曾骞心情烦闷,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楼上那间并不居住的房屋。这间房的装修和他与周弓轶居住的房屋装修近乎一模一样,除了卧室被一间没有窗户的暗室替代。每隔一两天,曾骞常会下班时过来坐坐,查看小动物独自在家时做了些什么。

曾骞输入密码,进了那间暗室,发现三个巨大的显示屏只剩下中间那个还亮着两格影像,其余的全部漆黑着。曾骞将今天自动储存地录像一一调出,快进看到周侗骅那个从未给自己留下过印象的小女友给周弓轶送来一个纸箱,两个人交谈了一些什么。周弓轶在沙发上静坐了很久,随后取出工具,将整面墙凿开,把埋在墙体中的黑线一根根扯出来,用钳子捏碎精巧的摄像头。

曾骞定制那套全方位的监控设备时,科技还远达不到无线的地步,但是隐蔽性极佳。去年他考虑过更新换代,只是拆家的麻烦远大于搬家。

仅剩的两格里,周弓轶慵倦地躺在他们两人大床上,身边铺满了银色的光碟和斑斓的照片。他没穿衣服,赤裸裸的,正透过残留的摄像头与曾骞对视。

曾骞拔去暗室的电源,下楼回了家。他踩着满地的水泥块和电线走进了卧室,发现为了采光而尽量宽大的窗户正敞开着,窗帘的内纱被涌灌进来的风吹动起来。隔着朦朦的薄纱,曾骞定睛凝视着他的处女、他的小动物、他的阴道男孩。

“别着凉了。”曾骞走过去将窗户关上,又将窗帘掩起一些,“你的身体该被别人看到了。”

曾骞逆光站着,高大的影子浮在周弓轶的腹部,仿佛成了小动物的一部分。一向强势的男人此刻呆呆立着,眼神闪躲,仿佛被由他培育出的性感逼视得睁不开眼。

“你爱我。”周弓轶说。

“是,我爱你。”曾骞说。

紧接着,两人都没讲话了。缄默下潜伏着焦灼的痕迹,

即使有一万个阻塞住喉咙的理由,曾骞还是艰难从喉管中挤出那句话,他问:“你呢?你爱我吗?”

曾骞在等着他的小动物开口。

他的世界被消音了。全世界的杂声都被他的渴望和痛苦吞没,唯独剩下挂钟有节律的轻响凌迟着他的神经。他静待一场属于他的审判。

滴答,滴答,滴答。

本文完

*注2:勾陈一

第49章南柯-1小

1,

鼐关一役,险胜。

军马“笃笃”的蹄声在旷野响起,风化的石子路鼓面般轻震起来。

这队骑兵只余两百,几近人人都挂了伤。队首那位骑黑骏马的骁勇大将姓曾名骞,是前朝废将曾隆的嫡子。

曾骞右颊有一处绽红的箭伤,但却分毫无损他英俊风流的相貌。他一身乌铠甲,阔背固着一对乂型斧钺。这双染血的斧钺细看倒也奇特,斧身饰着的不似寻常的可怖兽面而是只栩栩的小白雀。一滴血恰好凝涸在雀眼处,给这小雀平添了几分受战火惊扰的哀怒。

威风凛凛的曾大将军右手紧攥着皮缰绳,左手钳着根粗重的玄铁链,铁链尽头引着个浑身血污的魁梧败将。

这踉跄而行的敌俘原是割据鼐关西北处的蛮王程庚仁,其父其兄皆被曾骞斩首。他吮着血海深仇,纠集最后一军兵将向关内征伐,一开始兵势甚锐。但鼐关一直由民间赞称为武曲星转世的曾骞镇守,自称王的程庚仁率军攻了三次都被击退,士气衰竭。曾骞并非无略之辈,锚定时机,大举攻入鼐关西北,两番酣战,终于擒了落败的蛮王。

曾骞性情暴烈毒辣,原是打算屠光降军,但思及谋士谏言,暂留了三两活口,做低姿态向新帝献俘。

他是为新帝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将军,新帝登基初始便立曾骞之姐为皇后。只是曾皇后德厚福浅,这些年身体抱恙,久卧病榻。新帝立后之举无非是为了笼络曾骞,但见昔日美人颓靡的病态,便渐渐厌倦了。不过三载,新帝纳娶六名貌美妃妾,将愈病愈重的曾皇后抛之脑后。

去年秋分,曾骞奉诏归京受赏。封赏宴后,他去武昭殿探望因病不能列席的曾皇后,却见殿内陈旧冷清。曾骞唤来侍婢,看婢女仍穿着陪嫁入宫时的旧衣裳,不禁怒火大炽。曾皇后听到人声,批件长及踝腕的氅衣,徐徐走到门口,只同曾骞对望一眼,便掩面哭了起来。

曾骞是个拦不住的,气咻咻奔去新帝寝殿,抽出佩剑将正裸身与新帝嬉戏的狐媚新妃唬吓走,然后对着新帝大发雷霆。

曾骞对新帝只敬不畏。他性格桀骜,年纪轻轻便一战成名,后又以百战而无一败的战神丰姿为人称颂。在曾骞看来,新帝的大半江山都是他打下来的。他长久在险关死守驻扎,为厘清关界侵扰食粗饭腥肉饮风霜薄雪,如今长姐却在宫殿之内受着这般孤凄的委屈。

新帝既将曾骞当做心腹也当成大患,忌惮他不衰的武力,但隐隐狐疑他的忠信。见自己一手提拔的大将军竟当着后宫妃子面拂他的天威,当即拍案而起,洪声斥道:“放肆!”

曾骞一对炯然的星目瞪视新帝。半晌,他咬牙收了剑,省去了繁冗的礼仪,拂袖而去。隔日曾骞便率手下一干将领重回鼐关,临走前急急交代将军府多去武昭殿和太医院通融。

鼐关形式渐好,新帝顾忌曾骞雄踞一方,差一内臣以安抚为名来关内巡视。曾骞听那新来内臣提及新帝为曾皇后寻遍四方神医,多少知会了新帝心思,于是听取谋士意见,留得几个叛地首领,备着押回京内,以表忠心,冰释君臣嫌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