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1 / 1)

他到了迟家里,便有婢女来引路。与寻常官员府宅不同,迟家造园,并不算雅致,一路上连松柏兰竹都少?见,多是些桃李杏梨之类的果树,正是结实?的时节,枝叶间挂着小小的果。

倒像是城郊庄子上才有的景致。

似崔家容家,又或者宣平侯府上,种的便是各色碧桃树,洒金、二乔、菊花、紫叶,是只开花不结果的树种,春日?里邀人游园赴宴,赏的便是此类花。

婢女见他目光落在路旁的果树上,大大方方地欠身道:“我们夫人觉得定京城土质好,种花树可惜,不如种果树,春日?赏花,秋日?还能?摘果,是一举两得的美事,让公子见笑了。”

她话是这样说,面上也好,心里也罢,却没有半分?羞惭之色。往前数十年,她在黍州过了好几年的苦日?子,也就是那时她才明白,任这世上金银动人,都不及能?吃到肚子里的东西实?在。

也就是这些定京里的金贵人物?,养尊处优没吃过苦,才能?活得跟神仙一般餐风饮露。

谢玄奚收回目光,笑了一笑:“迟夫人蕙质兰心,谢某佩服。”

婢女吃惊地望了他一眼,见他面色清正,回过头去,不再说话,懊恼地咬了咬唇,颊上又飞一片红云。

她见多了那些公子大臣到她们家里时的轻蔑与不屑,还以为这谢玄奚和他们也是一样的人物?,才没忍住拿话刺他。

却没想?到这下被刺的人反倒成了自己。

过了前庭,便到宴客的宜稼园。

她神色轻快了些,又道:“不独园中种了果树,我们夫人在池子里还养了好些鱼……”眼看着园门就在眼前,她顿时止住话头,“今日?宴客之处就在这儿?了,您请。”

婢女说罢,便听见不远处有人低声与同伴道:“果真是小地方来的,连园名也这般俗气……”

她顿时转过头,想?看清楚是什么人在这里乱嚼舌根,下一瞬,又听见近旁男子清淡的声音响起:“照姚大人这般说,人食五谷,又有谁不是俗物??”

见起先说话的人被谢玄奚堵得支吾半晌讲不出一个字,她这才弯了眼,红着脸走开了。

谢玄奚堵了姚惜时这一句,却不全然?是为迟雁声说话。

他只是不喜欢这些人眼高于?顶,自觉身份不同,便处处拿出身说事。况且姚惜时也不过是靠着裙带关系才能?跻身京官,他又有什么身份。

他说完,便进?了宜稼园。

园中一道长廊沿清池曲折,红柱翠檐,颜色已经有些斑驳了,池子里生了荷叶,漂在池面上,清圆可爱,清池另一边石径旁则种了楸树和太平花,这时节正开得好,池边又有两株木绣球,临水开花,风韵秀丽。

有人见他来了,便上前与他打招呼。

谢玄奚年纪轻轻,却得皇上赏识,如今做了太子少?傅,背后又有一心想?让他归宗的琅琊谢家,再加上他这人从不恃才傲物?,在朝堂上见着谁都是一派温文和气的好性子,是以谁都愿意与他说两句话。

谢玄奚和他们说了一会儿?话,便有小厮过来,朝谢玄奚拱了拱手,口中道:“谢大人,我们家老爷请您借一步说话。”

他穿着和园中仆役一般,口中称的“老爷”自然?也就是今日?的寿星迟雁声。

谢玄奚于?是同几人说了声告辞,转身随仆役出了宜稼园,又到了另一处小园中。

院墙边搭了棚架,上面缠着青绿的瓜藤,正开着几朵花,中庭两棵槐树,也坠着缕缕白花,清香怡人。小厮带他绕到屋舍后,谢玄奚才见着穿一身家常长袍的迟雁声。

他正挽着衣袖,拿木瓢从桶里舀了水浇菜地。知道谢玄奚来了,却也没说话,直到最后一块菜地浇完,他才接过一旁少?女递来的巾子擦了擦汗,而后肃容向那少?女道:“还不快和谢大人赔罪?”

他说完,又缓和了脸色,对?谢玄奚道:“家中小女不懂事,方才若有冲撞的地方,还望你见谅。”

迟菀也朝着他福身行了一礼,面色忿忿,并不很情?愿的样子:“事先多有得罪,还望谢大人海涵。”

谢玄奚这才知道,先前为他引路的婢女,竟然?是迟家的千金。他看向迟雁声,微微笑道:“您言重了。”

余下的话却也不再多说。

迟雁声转过头,看了一眼女儿?。

迟菀明白爹这是要同谢玄奚说正事了,于?是便也不多留,转身便往外走。

能?将女儿?叫过来与谢玄奚赔罪,迟雁声自然?已经知道了他在宜稼园外同姚惜时说的那句话。

有下人奉来铜盆,他净了手,缓声问谢玄奚:“我记得,你字持山?往后我便唤你持山可好?”

这便是以示亲近的意思了。

若非谢玄奚说的那句话甚合他心意,仅凭着故友学生的身份,谢玄奚还没法?这么快入他的眼。

他女儿?自来不喜出门交际,谢玄奚又从来是在雍州,所以也可排除谢玄奚是知道莞儿?假扮婢女,有心讨好的可能?。

谢玄奚自然?没有说不好的道理。

迟雁声说完,又要去收廊檐下的木桶和水瓢。谢玄奚见状连忙要搭手,却被他一手推开:“焉有客人上门还要帮着做活的道理?况且这些事是我做惯了的,”他又看了一眼谢玄奚,笑道,“你这身板,还是薄了些。”

他知道谢玄奚父亲是将军,老师也是将军,可也知道谢玄奚进?京便病倒了,可见是即便会些骑射功夫,但也只是个文质书生,不像他父亲与老师那般身强体?壮。

迟雁声自己也是书生,知道书生是什么样子。

谢玄奚笑了笑,顺着他的话茬道:“从前听闻伯父于?黍州时便在家中种菜,未曾想?今日?还有亲眼得见的机会。”

迟雁声怅叹一口气:“也是后来学的,其时是为生计所迫,到了定京,却又觉得还是同土地打交道简单,于?是又拿起了锄头。”

人心隔肚皮,弯弯绕绕说不清也道不明,便是同道之人,也有因利而去,倒戈相向的一天。只有土地,你付出十分?心血,必有十分?收获。

谢玄奚点了点头。他知道迟雁声所说的“生计所迫”指的是什么。

迟雁声出身微寒,他的进?士是母亲一年到头织布绣花供出来的,然?而家中只有寡母,能?攒出束脩已是不易,至于?笔墨书本,实?在难办。

这其中,笔墨纸砚都还好,俱用最劣等的,也勉强足够书写。唯独书本价贵,幸而迟雁声的老师看重他的才学,举荐他去相熟的书肆抄书,一则可以挣些花用的银钱,二则也得了观书的便利。

既要求学又要抄书,已费去他全部的精神心里,田间地头的事,他是一点也没机会碰。后来中了进?士,便去翰林苑当差,更用不着耕田种地。直到因为得罪了晋王,被贬去黍州,这位出身农家的阁老才头一回开始向当地的老农学着耕地种菜。

黍州因黍得名,早年土地肥沃,水系发达,也算鱼米之乡。后来经了洪涝,田地里两三?年的收成加起来还不如以往一年的多,粮价一涨再涨,官仓里的粮都放完了,朝廷运来的粮呢,面上敷着一层大米,中间塞糠,底下却全成了碎石子。

迟雁声家底薄,买不起米,便只能?带着府宅中的下人一块种地,自给?自足。一边又暗查贪腐之事,上报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