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自从见过谢玄奚之后,她就再?没有过睡到日上三竿起的好日子,只因要跟在先生身边学习,每日天不亮她便泪眼朦胧地起身梳洗穿戴,就连一向催她上进的折萱都看不下去:“朝廷官员励精图治,每日卯时上朝,尚且能有旬休,郡主便是歇一日,也无妨的。”
崔宝音哈欠连天地摇头?:“不,我不歇。”
母亲为她请的女先生时常出入高门府邸,她可不愿意自己懒惰怠学的名声传出去,那多不好听啊。
然而冬日里不比夏日,昼短夜长,屋里烧着暖烘烘的地龙,总是好睡。这天崔宝音一睁眼便见着外头?天光大亮,连忙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这么晚了怎么没人叫我!”
闻声进屋的几?个婢女纷纷相视一笑,折萱屈膝福身,对她道:“郡主忘了,今日是除夕,不用进学了。”先生也得了恩典,昨日授过课后便收拾行李回了家,要等过了正月十五再?来。
崔宝音直挺挺地躺下去,望着帐顶长舒一口气:“我真?是忘了。”
这些日子她总觉过得又忙又乱,每日一睁眼吃过饭便要拨算盘,午间睡醒又要和母亲学插花焚香点茶,虽至年关,但府中一应事务自有管家操持,轮不到她操心,是以今日一睁眼便被告知已是除夕了,她却还觉得有些不真?实,竟生出些“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的恍惚感。①
“母亲那边呢,可开饭了?”不一会儿?,她又拥着锦被坐起来,向床边侍立的几?人问道。
采棠道:“王妃特地说?了,今日要等您一道用膳。”
崔宝音一听,便掀了被子,下了床到妆镜前坐下,吩咐道:“快伺候我梳洗。”
待她穿戴好,到了膳厅里,就见着桌上已经摆了一盆白米,上面列着橘子,乌菱,元宝样式的年糕等,最?中央又插了一枝松柏,松柏上挂着铜钱,万年历之类的东西。她看了一眼,便挪开目光。这是明天要蒸来吃的万年粮,今天不吃这个。
“爹,娘!”崔宝音在椅子上坐下,转过头?,望着相携而来的夫妇,甜笑着唤道。
除夕日的早膳和往常一样,三荤六素,并两?碟点心,一例汤羹。崔鹤行陪妻女用了些,就要起身准备出门去宫里。
临走时也不忘吩咐侍立在妻子身边的黛栀:“看好王妃,别让她玩雪,仔细天气寒凉,冻坏了身子。”至于女儿?,不消他说?,她自己便知道轻重,玩雪这种事,她向来只喜欢看,却因为嫌冷,自个儿?是从来不会上手的。
当着女儿?的面被这么掀底,宋嘉瑶瞪他一眼,直到他走后,才看向宝音:“屋子里的寢衣袜子荷包,你?一针也没动?”
崔宝音闻言,顿时大惊,转过头?看了看折萱,又看采棠,就连寄云和抱雪也没能逃过她的注视。
“不必看她们,你?什么性子我还能不知道?一天上个课能同我抱怨三回,倘若真?动起针线,岂不该每日在我这儿?先哭上半个时辰?”
崔宝音万万没想到自己是在这事上漏了馅,她嗫嚅了一下:“我、我就不能知耻后勇,悄悄做好了针线,让您对我刮目相看?”
宋嘉瑶婉声轻笑:“你?是这个性子吗?”
自然不是。
见瞒不过,崔宝音索性赖到母亲怀里,悄声道:“谢玄奚说?了,他帮我做。”
“你?简直胡闹!”宋嘉瑶气得拍了下她的手背,“哪有这样的道理?!”
崔宝音吐了吐舌头?:“那我还想问谁规定的新嫁娘出阁前要给未婚夫婿做这些针线活呢!没过门就要任劳任怨做衣裳做袜子做荷包,等过了门那岂不是要给他们一家人当牛做马?这一点也不公平!”
她知道宣平侯府自然不会让她当牛做马,换了谁家来娶她,也不敢打?这个主意。但事实摆在眼前,为了成婚,女子得做这做那,怎么没听说?男子要做什么?再?不济做支木簪子,好歹也算心意呢。
“好,你?便是不愿,也能让下人代劳,你?房里又不是没有针线丫头?,何至于让他动手?”万一让谢夫人知道了,可怎么收场。
崔宝音事后想起来也不是没有后悔过,谢玄奚又要在东宫任职,又要做这些针线活,累坏了怎么办?可事情已经成了这样,她寻常又难见到谢玄奚,也就只能放任自流了。
这会儿?被母亲问起,她即便心虚,但面上仍然不肯承认,振振有词道:“你?情我愿的事,让他动手怎么啦,我又没有对他很差!”寻常她在府里在外头?吃到什么好吃的东西,也都?记得让人往东宫送一份去呢。
她看着母亲的神色,心念一转,便猜到她的隐忧,毛茸茸的脑袋在母亲怀里拱了拱,问道:“娘是不是担心被他家里人知道了,对我观感不好?”她抿了抿唇,“我觉得谢夫人不像那种人。”
月初她得知母亲给自己请了先生,再?不会有空闲日子后,便特意约着裴信姝和贺初窈一道上街玩,后来遇着谢夫人,她便也同她们一道,无论?什么东西,但凡她多看一眼,谢夫人便要吩咐掌柜的包下,还和她说?了好多话?,大多她都?忘了,只记得谢夫人说?谢玄奚若是惹她生气,或许不是存心的,但也一定不要同他客气。
宋嘉瑶叹了口气。她嫁给崔鹤行后,只新婚那几?日住在崔府,长公主待她慈和,一开始便没给她立过规矩,后来搬到王府里,婆媳俩连见面的时间都?不多,更没机会起什么龃龉。
然而她每每出门赴宴,却也听说?过许多人家后宅里的事,有些婆婆做媳妇时,饱受婆母磋磨,便以为天底下的婆媳都?要这般才好,于是等自己做了婆母,便也成日里作威作福,只为了让媳妇能对自己有十分的敬重。
“大不了我到时候真?受了委屈,带着陪嫁丫头?跑回来便是!爹娘总不会不给我做主吧!还有祖母和太后,我就不信两?位老祖宗能看着我受苦!”她抬起亮晶晶的眼眸,眉目明朗又舒展。
宋嘉瑶总算笑着点头?,刮了刮她的鼻尖:“是,你?可是两?位老祖宗看着长大的,谁能忍心看你?吃苦落泪?”
心头?大石落定,她将女儿?身子扶正,嗔道:“都?多大的人了,还坐没坐相。今日除夕,先生不在,我也不拘着你?,自个儿?去玩吧。记得让折萱采棠几?个丫头?给你?找身衣裳,午后进宫穿。”
崔宝音耷拉着眉眼,“噢”了一声,年年除夕夜都?要进宫吃年夜饭,但她根本?就没吃上过几?口热乎的饭菜嘛!
一到了宴上又要说?吉祥话?又要看歌舞还要应付后宫娘娘们三不五时的嘘寒问暖。她真?的很想问到底谁爱在宫里吃年夜饭。
为了晚上不挨饿,崔宝音中午特地多吃了些,最?后为了消食,先是在朱雀街上走了一段,待马车到了皇宫,有轿辇来接,她也没坐,又走着去了太后的慈宁宫。
慈宁宫里,皇后与诸位宫妃同坐右席,左列则是以摄政王妃为首的各家宗室主母,几?位公主郡主俱皆陪坐下方。听见宫人来禀,说?是琼阳郡主到了,殿内静了一静,下一瞬,便见珠帘拨开,露出一张昳丽动人的芙蓉面,仿佛海棠负雪,艳色皎皎。
坐在上首,始终不苟言笑的太后终于在此时弯了弯唇,朝着来人招手:“怎么来得这样晚!快过来和我说?说?,今岁冬日都?在家里做了什么?”
这样的场景,慈宁宫中常有,似宗妇与皇后等人,早已习惯了,人心本?就是偏的,太后放着亲生的孙子孙女不看不顾,只疼宠一个琼阳郡主,是人尽皆知的事。
然而新进宫得宠的美人妃嫔们养气功夫却没那么到家,闻言齐齐面色微变。她们素日里也没少往慈宁宫走动,为的不就是讨太后欢心么?今日同往常一样,她们这些时日短资历低的宫妃,一早便来了慈宁宫里请安,绞尽脑汁说?笑逗趣儿?,太后却从头?到尾神情淡淡,这会儿?见着琼阳郡主,竟却像换了个人似的,怎能让她们不嫉妒。
崔宝音朝殿中众人福了福身,而后便拎着食盒到太后身边坐下:“太后先尝尝我给您带的糕点,但是来时我可听雀汐姐姐说?了,您近日胃口不大好,只能略用一些,一会儿?晚间好好用膳才是正经事。”
“好你?个琼阳,还管到本?宫头?上来了?”太后佯怒道。
皇后见状,掩唇笑道:“都?是母后您将琼阳惯坏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若非只有她说?的话?您才听得进去一二,又怎么会有琼阳今日?”
众人听了,皆笑作一团。
谁料笑声过后,却又有一道娇柔女声响起:“不过琼阳郡主关怀太后虽好,但规矩也不可废。太后凤体尊贵,入口之食,还是该先由?宫婢查验为好。”
殿内众人闻言,霎时笑意微敛,纷纷不动声色地转动眼神,想看看究竟是谁这样胆大包天,竟敢在太后面前挑衅她看着长大的小郡主。待见着是新晋的林美人,便又觉得不意外了。
这位自来是个只会撒娇卖痴的蠢货,因性情天真?为皇上所喜,可在宫中,太天真?也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下一瞬便听得太后淡淡道:“这般聪慧,该做女官,怎么倒让皇帝收进后宫里,封了位份。”
林美人饶是再?蠢,也听懂了太后的言下之意,立时就要起身求饶,却被眼疾手快的宫女捂住嘴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