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银瓶回来了。

她端着茶盘走进来,看着面容沉静的裴容廷和匍匐在他脚下的桂娘,一时摸不着头脑。裴容廷见了银瓶,眼底间终于恢复了些温润的流光,淡淡道:“既是你喜欢桂娘,我如今把她讨了来,往后陪你一处作伴。”

银瓶听了,倒没想着作不作伴,只是欢喜桂娘终于逃出命来,仿佛另一个自己也被从魔窟里拯救出来,忙与桂娘对视,兴冲冲给她使了个眼色。

那顾盼神飞的高兴劲儿,却是对着旁人,裴容廷看了有点不自在。

他起身闲闲踱过去,扳起她的下颏好捏了捏她的脸颊,使她收回目光,与自己对望着。

外头已经疏疏下起雨来了,哗啦啦打着窗纸。裴容廷稍一使力,便将银瓶的小鹅蛋脸捏成了个柿饼子,他弯了弯唇角,优雅的姿态掩盖了眼底的不怀好意:“就说要下雨。既如此,你也不必急着走了,待雨停了再说罢。若中午雨还不停,你也别吃他们的东西,我打发人送午饭过来。”

与银瓶温言款款嘱咐罢,回头却瞥给桂娘极凌厉的一眼,作为最后的警告,然后茶也没吃一口,自出了房去。银瓶看见窗纱下映着个小厮的影子,撑开伞,几步赶去了房门口。

看这身量,可是瑞安么?

银瓶也不知为何会对瑞安如此注意,不过这念头一闪而过,很快消散了。

她忙着扶起桂娘,索性把那雀舌茶让桂娘吃了润嗓子,又像个等着听故事的小孩子,急切切请桂娘把她的身世讲给她。可惜今非昔比,桂娘的性命都为此被要挟着,自然不肯实话实说,尽力打太极,缓缓道:“其实当年姑娘也没对我说许多,我不过是从那虔婆的话里话外推测,觉得姑娘应当也是从天津周围拐来的,也许是冀州,也许是北京…”

银瓶还想追问,可她哪里比得上桂娘圆滑,被她三两句搪塞住,再套不出更多有用的话。虽心有不甘,也只得作罢了。

这一场雨越下越紧,遮天蔽日,直把个大上午下成“萧萧庭院黄昏雨”,下得房檐下流水,淌下来又都倾在廊下芭蕉上,滴滴答答,合着顺着窗缝钻进来的悠悠凉风,直让人昏昏欲睡。

她果然留在桂娘房里吃了午饭。只银瓶还想着自己的身世,胃口不大好。都说吃饱了犯困,她只磨磨蹭蹭吃了两口,撂下筷子,视线却也渐渐模糊起来。她扶着桌子站起来,才要摸索到床上去,忽然听见身后夸嚓一声。

她艰难地回头,只见是桂娘倒在了桌上,带倒了一碗鱼汤,白瓷盅子滴溜溜转了个圈,摔在地上砸得粉碎。

银瓶终于察觉到大事不好,慌忙叫了两声,然而这暴雨的冲刷把一切声音都闷在了屋内,唯一的回应只有那竹丝帘子被吹得飘飘摇摇,磕打着门框。她踉踉跄跄向门外冲了两步,到底脚下无力,摔倒在地上。

大雨仍漱漱地下着,吹打得檐下铁马也铃铃急响起来。

那只桌子就在眼前,鱼汤的汤汁仍顺着桌角淌下来,一滴,两滴…看不清了。

意识模糊前银瓶竟听到了脚步声,然而她惊喜地拼尽全力撑起了上半身,迎头看见的,却是个两个穿青衣带斗笠的小厮,合担着方才用来送饭的乌木大食箱。

其中一个,是瑞安。

是他!那个近来无时无刻不在她周围出现的小厮。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银瓶的心猛地一坠,可在此之前,她的脑袋便已经支撑不住,彻彻底底地倒伏在了地上。

她没听见瑞安的言语。

“干事,除了她,那小戏子也带走么?”

干事原是东厂番子统领的尊称,那干事已近中年,却也是面白无须的模样,打鼻子里应了一声,冷笑道:“若不是这小贱人多嘴到姓裴的跟前嚷嚷,也不至于把自己的命都折在这里。”

他不再看桂娘,蹲下身一把抄起银瓶的下颏,眯着眼笑道:“嗳哟,可不就是当年的徐大小姐。那姓裴的也真是有这耐性儿,这些年大海捞针,真给他捞出来了。也别怪咱们横刀夺爱,当年徐家男人个个开刀问斩也没逼出的秘密,也许就在这徐小姐肚子里呢。”

瑞安疑迟道:“可她已经失了记忆,不会有假。”

那干事阴阴笑了一声,面色如常,轻轻道:“那就要看她有没有造化记得起来了。”

-这段剧情会很快很快推进,如果大家觉得啰嗦可以掠过,吃肉章我会标出来。

玄论妙 <[古言 1V1] 银瓶春(果馅蒸酥)|PO18臉紅心跳

来源网址: /books/726253/articles/8566170

玄论妙

雨下得忒紧,丫头们都挤在廊子底下洗衣裳。隔着雨帘听见墙外马蹄叩着石板街,嘚嘚不断,都惊奇这死人天气还有人来衙门告状。

有个穿红袄的姑娘抱着木桶跑过来,紧张兮兮道:“你们说怪不怪!我才从前头来,见那裴大人的小厮牵了高头大马在仪门上等着,像是要出门子。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这会子出去!”

众人吃了一惊,更议论纷纷,只这会功夫,那墙外的马蹄声早已远了。

姑苏城被阴云压得摇摇欲坠,路上自是关门闭户,人烟稀绝,裴容廷勒紧了缰绳,快马加鞭,飞云般只往城西奔。为寻银瓶,他早已令县官闭了城门,倘在城内检索,纵是姑苏城小,也少不得借调两个队一百人的兵力。才与他会晤过的镇远将军张重远信道,出门从不住驿馆,而是借住沿途道观,如今就歇宿在西城门下的三清观里。两人一文一武,同为军中统帅,调兵的令牌也是手中各有一半。

漫天瓢泼的雨,流淌满地倒映出天空,也是同样苍烈的影子。天地颠倒了,他胯下是乌骓烈马,身披墨青油绸的雨裳,一骑绝尘,那乌袍在冷风中鼓吹得猎猎,仿佛玄鸟振翅望着山巅飞。

快些,再快些…他身子浇得透湿,心内更是如提冷水盆内一般。

方才小厮回话说不见了银瓶和那小戏子,连带着去送饭的瑞安也不知所踪,他久经世故,当下便知出了大事。心下惊悚,把个手攥得骨节青白,当即封了院门,把身边侍奉的下人都锁在院子里,独择了一个叫静安的是他唯一带来的北京的旧人,携他一道去寻张将军商议动兵。

行事看似桩桩件件,有条有理,可恁个人都瞧出来他的丢魂失魄。

所谓运筹帷幄,至少要手中有兵有马,有筹码。便是敌众我寡,四面楚歌,只要运用得当便有转败而为功的机会。

可是银瓶给人掳走,全然是黑暗中被人迎面给了一记冷拳他想不出理由。

那瑞安是他来苏州后另买的人,看这架势,分明是故意蛰伏在他身旁,难道就是为了银瓶?她的罪过顶了天儿是罪臣之女,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皇帝跟前都没再提起过,她又是个女人,费这样的心机又有什么用处?

又回来了,这些年没着没落的苦痛,举目茫茫的心悸,千万重纱帐没头没脑裹过来,缠紧了他的人他的心,让他透不过气。

分明才寻着了她,分明才捧在手里疼惜了两日……她简直像是山麓顶峰的莲花像是聊斋里常有的故事,烟云浩渺的高岭上生着濯濯青莲,引得书生魂牵梦绕,跌跌撞撞爬上山去。等他一路撞得筋断骨折,熬着迸着忍住一身的酸痛,终于登云穿雾,把指尖碰到了一点娇白的花蕊,她却骤然化作一缕青烟连带着整个山陵一起随风消散,露出山下万丈深渊的地狱,那是他命中该渡的劫。

然而他不怕这地狱。从前不知她生死的茫然像是漫长的凌迟,再痛再苦,他都已生生咬着牙挨过了,他怕的是想她,怕想到她的处境。昨日肃杀夜色下,她扑在他怀里流泪,蒙着水壳子的眼睛犹历历在目那胆小的丫头顶不中用,现在又要吓成什么样子?

马到山门前,他一把攥紧了缰绳,手下失了轻重,直把那死人堆里蹚过血的战马勒得厉声嘶叫。

静安累死累活也没跟上,裴容廷等不得,竟自己拉了嚼环,煞着马叩响了院门。

有个小道士来开门,见面前脸色肃杀的高大男子,只当见了师父讲道时提起的罗刹传说中高大俊美的恶鬼,登时吓得一个趔趄跌在地上。裴容廷见这小东西不顶事,把马环甩给他,自己不经同意便闯入了观中。老道士听见动静迎上来,他也不多言语,只亮出袖中的牙牌与他道:“前日借宿与此的张官人在何处,劳烦法官引路。”

牙牌原是京官独有,作为出入宫禁的凭证,王公侯伯,文臣武将,以至于锦衣内官,各有各的形制,出了北京毫无用处,此举不过是为了以官员的身份让他听令。那老和尚见了,果然吓得了不得,再不敢多言,只把他往里头领。

到了一间小院落,房檐四下淌水,那檐下站着几个青衣小厮,见了老道士带着人来,都忙上来阻拦。裴容廷认得张将军的几个心腹,扫一眼,看有两三个面生,心里先就生了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