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之前就已主意打定,所以这一说开便滔滔不绝,说完再一看岳鸣珂还是眉头紧锁。见我讲完了,他便起身添了些茶水来,而后略一沉吟,开口道:“竹纤姑娘,容我开门见山吧,前些日子你让贫僧闭口不言,这个容易。但如今你又让贫僧欺人,这便有些难了,需知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放心,我没有让晦明禅师你难做的意思。”老实不客气地喝下一口茶润润喉,然后冲他笑笑,道:“我请你约练儿坐论剑道,在你何曾算打诳语?其实若没走眼的话,在天山重逢之初,禅师你就有些话想说吧?只不过碍于她太过好强,执着胜负,想才令你不得不三缄其口的这,我没看错吧?”

“……竹纤姑娘果然洞察秋毫,佩服佩服。”岳鸣珂合十叹道,而后想了想,选择坦率道:“不错,曾经我与练女侠一般,想为师尊分出胜负了却心愿,直至后来方有所悟,我们既属一脉同宗,那就如日月同辉,哪里需分什么胜负?只是……”

说到此,他眉心愈紧:“只是恕我直言,我师父天都居士临终曾道,一正一反虽各有所长,但若皆练得炉火纯青臻至化境时,正者更合天道正气,师娘她当初走火入魔虽是偶然,却只怕也是在劫难逃……而这次重聚,我见练女侠剑法越发犀利无双,内息却不能更稳重,不由有些担心,却又不知如何相劝是好,所以才每每以较量为由盼她有所领悟,可惜,收效甚微……”

这番话岳鸣珂说得郑重其事,令人在旁也听得顿生了忧心,一直以来我猜他八成是为剑法之事对练儿有话要说,却没想到竟如此重要,不由就急道:“那还等什么?今日我来寻你正是寻对了。你也是,这事早该寻人商量,练儿她好胜固执不假,难道岳兄以为我也如此么?”

“不、不……罢了,也是贫僧不对。”岳鸣珂倒也不辩驳太多,只苦笑道:“皆因竹纤姑娘与练女侠实在是形影不离,就算分开不久也会重聚,是以几次见面都话语匆匆,令人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提及才好,倒是贫僧口拙了。”

其实回过神来想想,岳鸣珂也够尽心尽力了,此刻见他不争辩就更不好意思,当下清了清嗓子,缓了语气歉然道:“竹纤只是一时情急,岳兄莫怪,岳兄你一片好意,我在此先代练儿谢过了……不过既然如此,你我助彼此成事岂不正好?此乃义举,岳兄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这么说吧,令贫僧有所顾忌的其实并非练女侠,而是竹姑娘你。”岳鸣珂倒也不再踟蹰,合十直言道:“当然,我自是知道竹姑娘不会害她什么,更有甚者,恐怕为了她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正是如此,贫僧才更需明白竹姑娘你究竟打算要做什么,否则便不能坦然,面对练女侠时也无法安心。”

他倒是直言不讳,加上之前又将自身心思坦然相告了,我若再隐瞒他下去,就未免显得太不近人情了些,当下也只得叹了一声,选择如实相告道:“岳兄你可知道……到昨日为止,练儿的那一剂药已经吃完了,半点不剩。”

这话一出岳鸣珂倒顿时愕然了,半晌才开口道:“怎么?可我前几日送东西时见那发色还未能……难道传说竟不可信!”

“恐怕并非传说不可信。”缓缓摇一摇头,勉强勾了唇,声音越无法掩饰地发涩起来:“之前是我语焉不详了,其实,练儿所服用的,并非是完整的优昙仙花……当初刚得这宝物之时,是我一时大意护花不利,以至于那天龙派的贼人巧取豪夺不成,发狠毁去了半朵……幸得有天山采药人相助,及时将余下的大半株干制成形,保住了药性,但毁损的那小半部分,却是再也救不回来的……”

“天龙派?是乌斯藏密宗的天龙派么?对他们我亦早有耳闻,没想到……”叹息到一半,岳鸣珂忽又反应过来,问道:“此事虽着实令人扼腕,但与竹纤姑娘你今日所提之事又有何干系?灵药既已服完,不如快去寻些别的药材来试试看,天山也有上好的首乌,或者有效也未可知,为甚反而要做些不相干的事?”

“不是不相干的事,也不需要去寻些别的药材。”说到这里,笑容才真正又浮起了几分,我反手指了指自己,道:“虽然救不回来,但那毁损的小半部分优昙仙花,其实就在这里。”

.

.

.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是存稿箱君,这里是存稿箱君……

作者君目前不在,不过听那厮嘀咕说下章大约18号……

☆、五日

-

近来,独自熬药时,偶尔会不期然忆起那优昙仙花的味道,虽然它本身是什么味儿其实自己并不清楚,记忆中的是另一种更复杂的苦,每每忆起就仿佛还残余在口中,那滋味混合了青草的涩和泥土的腥,更拌着浓重的懊恼和沮丧做辅料,几乎令人难以下咽。

除开这点,当初是怎么咽下去的反而已记不清了,甚至不记得是在怎样一种心情的促使下想起要将之咽下,只记得那时希望骤生骤灭,巨大的落差让人身陷茫然,让人捧着花泥不能放开手,一直到最后的最后,也放不开。

所以发狠将之囫囵咽下时,应该并不曾想太多,也绝不曾期冀过什么,大约仅仅只是因为……舍不得,甚至是一种惩罚般的心态……至少那时候,自己就是这么认为的,事后也好似就真将此事抛在了一旁。

直到一直担忧的药效不足问题果然降临到了练儿身上,才明白当时如此行事时,潜意识里是存了何种居心……而几乎想也没多想就选择顺从了这份居心,并且在眼见它当真有效时,心中满是窃喜。

不错,除了窃喜再无其他,甚至该有的愧疚惶然也不多,即使明白,这么做无形中定然会欺瞒她更多,代价大约也……更大。

所以,才想到必须要有几日的分离以作缓和。

次日岳鸣珂果然如期而至,彼时我正拖着练儿恭候久矣。昨日我们只是匆匆忙忙交流商量了一番,其实算不得深谈,何况有些感情也不足以向岳鸣珂这个外人道。可纵然未见得能真正懂我心意,但他自有他的用心在其中,两相成全,便初步达成了一致。

不过,也正因为达成的是这般不算多周全的一致,所以,当接下来岳鸣珂提出今日特意前来,是想引我们去附近某一个地方看看的时候,自己和练儿一样,是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不管怎样,此人当然是信得过的,所以一同出门的时候,练儿半点没有疑心,反而眉宇间尽是不掩饰的好奇。

说是附近,不过真正奔走起来其实花了不少时间,主要拖累人的并非距离而是崎岖。岳鸣珂在前引路,一直往上攀行,此地本就是天山之峰,他却更领我们往峰巅之峰而去,加之如今入夏,峰上积雪亦多是将融未融的软雪,行之湿滑,所以直走了小半个时辰后,他才停下脚步,在前面手一抬,指高处回首对我们道:“到了,最后只要跃上这面绝壁就好。”

练儿一直拉我紧随在其后,闻言便一起抬头,她还没说什么,我仰头见这面绝壁在茫茫霾雾衬托下,简直是陡直险峻孤高入云,一眼寻不到任何取巧落脚之点,不禁苦笑道:“你也说了是绝壁,可见常人不能行……看这情形,若要纵身提起跃上去,你们俩或者还好,我却只怕力有未逮,三人之中是要拖后腿的。”

示弱之言一出,岳鸣珂那厢还未怎样,先换来了身边人的一眼瞪,练儿不悦接话道:“有我在这里还怕什么怕?一面峭壁而已,我携你上去就是,谁个能为难得了你?”说完也不管此行目的何在,径直展臂将人搂定,对岳鸣珂叫了一声:“你慢来,我们先行一步了!”言毕身形一拔,就已冲天而起!

这一下太过突然,简直就是不由分说,一时间在那怀中只觉得飘忽微眩,寒风灌耳,整个人尽在扶摇直上的云里雾里。但其实练儿再如何轻功卓绝,也不可能一跃至顶,全靠她艺高人胆大,总能在力竭之前于绝壁上寻到落足点,哪怕只是小小一点凹凸,却也足够再度发力而上了。

此举她虽做得一派轻松好似游刃有余,我却知道其实有多难,看差半点就要出事,所以最初的头晕目眩过后也不敢大意,在那怀中尽量配合彼此让她方便,免得一不小心落个双双一失足成千古恨,那可真是不能瞑目了。

就这样,随着几个令人捏了冷汗的提纵起落,眼前陡地一亮,云开雾散,豁然开朗。

“这里便是峰顶了吧。”脚踏了实地,练儿就放开了人,环顾一下左右,这才想起来质疑此行目的:“说起来,那岳和尚今日神秘兮兮将我们领来此处,究竟是意欲何为?”

“不清楚啊,总得等他上来再说了……”边讲边回首,往下一瞧,那黄衣僧袍尚在崖壁上忽隐忽现,练儿叫他慢来,他也真就慢来,如今方到一半左右的高度。见岳鸣珂不能立时上来,也就趁了这空隙仔细打量了打量周围,这绝壁之巅并不算大,四周围一目了然,多是寸草不生的怪石嶙峋地貌,不过顶上风疾,反倒是比下面少了厚厚积雪,许多岩石坦露在外,却因此愈显荒凉……来这么个地方做什么?练儿不解亦是我的不解,不过却明白岳鸣珂定有用意,而且这用意定与他想告诉练儿的武功修为相关,所以观察也就愈发仔细。

举目细瞧之下,倒真给人看出了几分异常。“练儿你看,那石头上是不是有什么?”扯了扯身边人衣襟,随手指给她看。那是不远的一处石头堆,也不知是什么石质,按理说在此地早该风化了的石堆却顽强兀立,棱角分明,几乎每块都近乎有一人高,而且没被白雪掩盖住的部分上,似乎……是有什么痕迹……

一提醒之下,练儿当即举目望去,她目力比我好,这一瞧定是更清楚,就见她跃身过去伸掌一拂,拂去了残余积雪,随即蹙起了眉:“这,好似是……武功剑法?”

其实不必说,跟在她身后过去的自己自然也看了个清楚,这块岩石上分明刻了舞剑图,一招一式,倒有些似曾相识,与师父她当年刻在黄龙洞内壁上的大同小异……虽说刻法简陋许多,倒不能师父相比……

心中突然一动,离开练儿伸手去拂几步外一块岩石,果然其上同样有着刻痕,“这儿也有,练儿你看!”这次镌刻其上的不仅仅是图谱,甚至还有成排文字!

眼见于此,练儿的眉峰越锁越紧,却没待她说什么,就听到了男子的放声大笑。那岳鸣珂已上得峰来,见我们立于石群之中,就边笑边过来道:“二位果然好眼力,如此快就发现了端倪,不愧是师娘她老人家的衣钵传人。”

“岳鸣珂,你这是什么意思?”这厢笑,那厢练儿的脸色却并不好看,她冷冷一指那石头,道:“你今日将我们引上来,就为了让我们看这个?”

“正是。”岳鸣珂却似对这脸色恍然未觉,他坦然合十,解释道:“当年你们师父与我师父赌气,携了他苦心搜罗的剑谱不辞而行,我师父遍寻不着,唯有在这天山定居。剑谱虽失,但他已默记在心中,穷廿年之力苦心摸索,终创天山剑法,而此地便是他的悟剑之地,同你们师父的黄龙洞内室如出一辙,不过更全更细,连心法也镌刻其上,不会……”

“少绕圈,你们天山剑法与我何干?我练霓裳还不至于到窥窃别派剑法的地步!你究竟意欲何为?把话说清楚了!”练儿不待他说完,就忿然打断了岳鸣珂,唇边冷笑愈森,显见是在发怒边缘。见状,自己赶紧上前握了她手,温言抚道:“别急,我想岳兄并无轻慢之意,咱们且耐心让他把话说完再行定夺,好么?”

劝说之下,练儿脸色似有缓和,我赶紧给岳鸣珂递个眼色,意思叫他见机行事,那岳鸣珂也会意,顿了一顿,换了口气道:“贫僧自然无半点轻慢之心,其实练女侠你与我天山派本就是一脉同气,否则当日又怎会允许我带走师娘遗物,对么?只可惜后来我行事不利考虑不周,以至于令那剑谱落入贼人之手,此事说来我尚未对你们致歉过,今日也就在此向你们赔罪则个。”

见他合十躬身,练儿的面色又缓了许多,她右手与我相牵,就把左手一挥,道:“此事已事过境迁,我虽当时恼你,但后来在京城也亏得你帮忙,说好了两不相欠,就不必再提。只是我派虽与你派有些渊源,但毕竟不是同门,你们天山剑法再妙,我也不稀罕!”

“此事无关稀罕,而是公平。”谁知岳鸣珂却正色道:“当初我草阅过师娘剑谱,又刮去了黄龙洞内壁剑法,纵然并非故意,却也将那些奥妙看在眼里,无形中记下了一些,当初不觉得,但这几年在天山潜心练剑才知道受益匪浅,我自师娘处得益,你们全不曾有机会接触我派剑谱,试问,这是否不公?”

岳鸣珂是个聪明人,我也不知道他这是出于本心还是寻得的借口,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总之一席话说得十分妥帖,偏偏练儿又恰是最不愿意吃亏的性子,闻言先恍然大悟般抱怨了一句:“难怪这几年你与我交手进步如此神速!我还道怎么回事!”而后却又沉吟起来,似乎一时不知该如何选择是好,想了半晌,才道:“你窥了我派剑法,就献出本门剑法做交换,倒也说得过去,不过我练霓裳说不稀罕就不稀罕,何况你只是无心中记下一些,我怎能在这里想怎么看就怎么看,这便是另一种不公了!”

“这个不难。”岳鸣珂似乎早料到有此一说,当时笃定一笑,伸出指道:“五日,你们只得五日。这乱石群中的各类刻痕虽有我派剑法精髓,却也杂乱不堪,不如师娘遗物的剑谱整理得当,所以这五日你得之无愧。五日后我将毁了这些刻痕,以免被不正之人学去,能记得多少记得什么,就全看缘分,正如我当年一般……练女侠,竹纤姑娘,你们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