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儿……”她的不声不响,令自己的提问态度也就变得小心许多:“你是当场就知道了么?还是……后来才发现的?却为何要故意沉默,甚至在前几日我……终于察觉后,还由得我去弄错,不肯……早提醒一声呢?”

这也正是此时自己最大的疑惑,以练儿的目力和身手,只怕挑落坠子时她就已察觉了,若没有,那姓卓的捡起坠子她也应该会瞧见。即使这两次都不巧错过了,当夜,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她是……要过我一次的,那一次再怎么也应该发现了,就更不说之后的几个月里……

之后几个月里,因自己臂膀伤重,沐浴更衣一类事亏得有她在。赴京途中多有不便,擦拭身子什么的也是彼此帮忙。那时练儿就时不时会莫名使性子没好气,自己还为此费了一番脑筋,总想她大约是未走出寨破人亡的阴影,又猜是不是还在恼我放走武当与她作对,却怎么也没想到,那许多次的更衣拭身,甚至相拥缠绵……她这样的暴脾气怎么做得到一声不吭……

念头至此,心头酸涩倏地浪涌般而来,一时间也再难去维持什么心平气和交谈的面具,只有埋首她颈边,紧紧拥住这身子控制情绪。倒是练儿沉默了一阵,却突然笑了起来,笑声脆若银铃,待到笑完,双手一摊道:“起来,脏死了,还待躺多久?站起来就不能说话了么?”

她既没有拂袖而去的打算,自己当然也不会存心拖她躺地上,只是心中多少忐忑,不愿就此放手,于是就这么单手相牵着双双站起身。

好在练儿似并不介意,任凭一只手受制,只用另一只手拍去身上灰尘,再理了理衣衫,这才在转回视线,先横了人一眼,才昂首道:“告诉你,当时不对你说,是因我生气!气你胳膊肘往外拐,而且东西掉了也不自知!后来不对你说,是因为说了也没用,那时的计划是赴京,你若为此就紧着要去武当见那卓一航,我只会更生气!”

清晨的日头下,她微微有些眯眼,嘴角噙了一丝不知喜怒的笑,或者是这神情的关系,原本简单直接的话就显得莫测起来。

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渐渐发现,对她的猜心之事以失败告终的几率也是在逐渐增加,尤其经此一事,前后历时数月,竟是从一开始就想错了。所以此时看着这样的她,在仔细想了一想后,自己破天荒选择了生平最不绕弯子的方法:“那……练儿,你说,我要如何做……才能令你不再为此事置气?”

而后,再过十日。

在灵药的辅助下,慕容冲的伤愈合神速,如今已好了大半,只需再在镖局中休养个一两个月即可恢复武功。而珊瑚的腿也早已经彻底痊愈。就连自己原本有些担心的发音的问题,也比预想中好转更快,看来是不用再次劳大内太医们的大驾了。

所以这一天,当铁老爷子捋着短须建议道:“咱们再去闯荡江湖吧?也该是到了就此告辞离开京师的时候了,要办的事都已办妥,再这么待下去真是浑身都要懒散了。”倒是没什么人有异议,不过珊瑚瞥了我与练儿一眼,问她父亲道:“闯荡江湖?是到哪里去?”

“外面总还有些事没了结吧?”老爷子意有所指地回答道:“虽然我老人家不掺和你们年轻人恩怨,但人家都诚心诚意的修书送来了,悬而不决总不是个事,竹娃儿你说是吧?”说罢就笑呵呵向我这边望来。

想来当时他是对罗姓汉子打了什么包票,一旦答应了别人什么,老爷子是颇固执的,所以这才旁敲侧击如此上心。可惜这次他真是问错了对象,当下不动声色地回以了一个微笑,看了看右手侧,方道:“您老……还是问练儿吧,她拿主意,我听她的就好。”

右手侧,那位拿主意的主儿端着茶碗喝了一口茶,才清清嗓子,笑道:“义父讲得没错,悬而不决总不是个事,说起来咱们也该往湖北襄阳去一趟了吧?正所谓先来后到,那红花鬼母的龙头杖放我房里都快起锈了。”

于是下午就收拾起行装,向龙总镖头和继续养伤的慕容冲告辞之后,一行四人又踏上了广阔的江湖。马车行到城门口时,趁着出入盘查嘈杂忙乱的当口,铁珊瑚突然凑到我耳边,低声问道:“竹纤姐,前几日的事,练姐姐……已经消气了?”

看看将关心写在脸上的珊瑚,再瞧瞧那头正掀开车帘不耐烦地打发官兵的女子,也不知道该作何表情是好,最后只能摇头一笑,如实回答道:“没有,她说她还在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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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太久没码字有些晕,话说这章师姐是不是有些……

然后刚更新时没彻底完成,凌晨又补了一点,也仅仅是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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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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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京城南下,一路经河南至湖北,不知不觉又耗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一日终于辗转抵达襄樊,当初红花鬼母的嘱托字字句句言犹在耳,那时候尚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如今小半年已转眼过去,中间种种曲折,倒总算是没耽搁掉那一年之内的约期。

抵达襄阳城时天色已是不早,遂先入城觅一清静地打尖住店,也好顺便探听一下城外四十里地的漳南乡的具体位置,以便下一步行动。

哪知道那地方或真是太过荒僻,打听起来许多本地人竟也语焉不详,铁老爷子连问好几个人,好不容易方从店里的一名鹤发老伙计那里探出了详址,这才如释重负回到桌前,长吁一声道:“真不愧是红花鬼母这妖妇选中的隐居之所,什么鬼地方!害老夫费了好一番口舌。”

“爹爹喝茶。”一旁的铁珊瑚就势提起桌上茶壶为他满了一碗,自从在镖局得了首肯后,她在铁飞龙面前一般都做得颇乖顺,父女俩倒也因此融洽亲密了不少。

“嗯。”老爷子满脸欣慰地依言喝了口茶水,反手擦擦短须,又想起什么般撂下碗道:“对了,其实此去折向西北再走个一两天,就能入武当地界,咱们办完了这件事何不顺便往那边也去一趟?也算顺势而为嘛。”

已过去一月有余,也不知当初他向那罗姓汉子打了怎样的包票,一直有将这事放在心上。其实也怪不得铁老爷子,确实漳南乡和武当都属荆楚地境,路线间俱是相通相邻的,一两天路程在跑江湖的人眼里更是近得可以,断没有不去的道理。

老爷子虽无恶意,却是丢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过来。“一事归一事,爹爹你管那么多干嘛?还是先将眼下的先忙完再说吧。”最先开口的是铁珊瑚,这些天她已从我这里得知了大致缘由,是以此时第一个出来圆场。

“我也不过是随口一提,想听听大夥怎么个意思,对吧?”老爷子仍是不死心,说着又拿眼望我。佯作不察总是不太妥,所以自己索性边挥手示意店小二过来,边漫不经心道:“这件事么,还是那句话,我左右听练儿的,您老人家和她商量着办就是了……小二,点菜。”

之前等打听消息时枯坐了一阵,加上旅途奔波,如今众人都已是饥肠辘辘,所以见店小二殷勤过来铁飞龙也就住了口,改将心思放在那一长串菜名上。那小二报菜名如同唱戏词,煞是好听,铁老叫了几个感兴趣的,又问道我们要吃什么,珊瑚和练儿被勾起好奇,各自也点了几样,算一算其实都够了,所以轮到自己时我便摆手道:“也差不多了,就上这么些吧,练儿与我口味相似,我吃她点的就足矣。”

这话原是普普通通的,此时却惹来铁老爷子古古怪怪地一眼,他若有所思捋了捋须,待店小二离去后,终于忍不住道:“我说竹娃儿,近来一段时间你怎么有些怪啊……”

“哦?是说话有些怪么?”虽明白老爷子所指为何,但自己仍是含笑装糊涂道:“这您又不是不知道,之前我好几个月说不了话,后来虽莫名好了,却也嘶哑了好久才缓过来,如今可能听着还有些涩吧。”

一旁的练儿原已微微张口想接话的,此刻听了就是噗嗤一笑。铁飞龙自然也得听出这回答是在与他存心打岔,当即浓眉倒竖端出一副训斥人的架势,喝道:“呔,怎得连你这丫头也与玉娃儿般学起耍嘴皮来?好哇,你现在是唯她马首是瞻了,一个两个全不知敬老,啥时候惹恼了咱可别怪我老人家手重!”说着蒲扇大的巴掌就作势拍了拍桌,可惜没唬住同桌三位女客,倒把拎着铜壶来继茶水的店小二给平白吓了一跳。

打趣间此事草草带过,之后饭菜上桌众人有说有笑吃了一顿,便已是华灯初上。之前旅途毕竟疲惫,也没什么心思去赏那一江春水隆中十景,用过饭后便纷纷上楼歇息,此店不居与闹市,来用饭的当地人不少,投店的商贾却不多,是以二楼还算清静,更不缺客房,我们按老样子要了三间相邻的,既相互照应也互不相扰,上得楼后各自回屋一闭门,练功也罢洗漱也罢,且就自己打发时间去了。

投店住宿的夜里都是大同小异的,不过今日与往时略有些不同。听外头梆鼓敲起,披衣推门而出,果然见到了几步开外的拐角处有人在那儿不停地来去转圈“珊瑚。”快步上前,压低声轻笑招呼道:“这大晚上的,亥时刚才都已敲过了,你若有事寻我们就进来直说,在屋前转什么磨盘呢?”

“竹纤姐,你怎么知道我在……”铁珊瑚之前似在自顾自想事,有些心不在焉,被招呼时吓了一跳,前半句话脱口而出,不过她聪明伶俐,很快反应过来,后半句便不再说那些没用的,而是改口道:“抱歉,打扰到你们了,你……你出来,练儿姐姐知道么?”说罢还歪头斜眼往我后面瞧了一瞧。

自报仇之举告一段落,又在外天南地北游历了这一月余,日日有亲人陪在身边说笑,看得出来这女孩是愁烦渐去,虽然回不到当初,但至少面上表情已慢慢生动了些,不再是那副将万念俱灰写在脸上的模样了。

因为如此,旁人与她说话也轻松许多。“你在我们屋外转来绕去半晌,连我都觉察了,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打趣道:“何况,如今没你练姐姐的允许,我哪儿有那么轻易就能出来寻你问话,对吧。”

听这么一说,铁珊瑚又歪头看了看我来的方向,小心翼翼将声音压得极低,道:“当真是一日不消气便要一日要如此?竹纤姐,一直下去可不行啊,你这样哪里像江湖儿女?倒像是出嫁从夫唯唯诺诺的小妇人,练姐姐可真会折腾人……”

“其实也没关系,我本就不算是真正的江湖中人嘛,再说了,练儿好做主就让她做主,我这边是乐得轻松,还能讨她消气抵账,岂不是各取所需一举两得?没什么的。”笑一笑,如是回答。

那一天,没有拐弯抹角,没有费尽心思,自己破天荒用生平最不绕弯子的方法问她如何才能消气,而练儿给出的答案,或者说要求,就是如此简单,正如铁珊瑚所言,仿佛此间所有做丈夫的对妻子的基本要求一般,归根结底三个字听我的。

其实不清楚为何她会提这么一个要求,我并不认为练儿会将世俗的男女之道套用在我们身上,她爱惜容貌,绝不会自诩为夫,平素更看不起所谓的夫纲。至于控制欲,练儿其实也不多,她虽好强但从不喜勉强别人,连当初山寨中的大事小情都几乎全放手交予别人去管,总不至于突然转了性情吧……思来想去,觉得大约还是一时兴致所致的突发奇想,或也有些折腾人解气的缘由在里面,便也随她去了。

“……依我看啊,都过去这么久了,就算当时再怎么气你那气也早该消了吧?何况那事也不能都说是一个人的错。”自从得知缘由一来,这还是铁珊瑚第一次就此事发表看法,却是一说就说得认真起来:“却到如今都说什么还在生气,想来不过是要人一直听话下去而已,练姐姐的性子竹纤姐你该清楚,她只怕是又在耍人玩哩。”

看她那神情,大约是真觉得这一个月里我太吃亏了,为人抱不平之余,眉宇间多少带了一丝当初未历大劫前的风采,令人看得忍俊不禁的同时又有点莫名伤怀,自己心情也复杂起来,先低声道:“若真是消气就好了,只怕是未必,只要这桩事一日悬而未决,就……”蓦地惊觉这心头未经求证的顾虑不该如此轻易便出口告人,赶紧中途一断,转移话题道:“罢了罢了,多想亦无用,就随它船到桥头去吧……对了珊瑚,你今夜忧心忡忡地在这里绕了半晌圈,就为了想和我说这点事?不是吧?”

话题不转还好,一转之下,铁珊瑚面上神色更沉,连刚刚泛起的小小神采都没了,取而代之得是紧锁的眉峰,她好似在为什么事为难,顿了一会儿才支吾道:“是这样的……这件事我也只能寻你讲,明日一早……明日一早你们去那个什么漳南乡的,我……就不去了,依然留在这客栈等你们回来,只是爹爹面前还得烦你和练姐姐一起做个戏,就说我不太舒服,想来应该可以蒙混过关……”

“咦?不去倒无所谓,只是好端端的你这又是为什……”讶异只得一半,然后,自己就倏地住了口。

为什么?还能为什么,珊瑚心中最过不去的坎,无非是就那桩憾事以及与此相关的一切,若说漳南乡有什么是她不愿意去面对的,无非也就是这些……果然,纵然有殷殷关切之心,却也未必事事都能为他人考虑周全。这一路上我与练儿俱对铁珊瑚关心有加,可偏偏谁也没有想到,那住在漳南乡的我们即将去见的红花鬼母之子,虽然他是复姓公孙,但其实,却也的的确确是那金独异一脉相承的血亲骨肉,甚至……五官和性子都有几分乃父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