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里的那夜,令容拼命往前跑,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听见青黛的惨叫,回头也只?看见弟弟的尸体,并未看见弟弟被杀死的过?程。
她没看见,站在屋顶上?的温执却凭借位置优势目睹了全程。
应无双告诉她,根据温执的描述,男土匪挥刀砍向青黛的脖子?,根本伤不到怀中的弟弟,但青黛毫不犹豫地举起弟弟当?做肉盾,为自己挡住了这致命一击,才得以等到桑进的顺手搭救。
知道实情的那一刻,令容也开始疑惑母亲到底是什么?
她见到的第一个母亲是对她时好时坏的怪物。
见到的第二个母亲是高高在上?的何家主母,主母是府中所有孩子?的母亲,第二个母亲像父亲,是偶尔会关心她们的陌生人。
弟弟出生后,她见到了第三个母亲,那是个对弟弟呵护得无微不至的慈母,是年幼的令容最渴望拥有的母亲。
从应无双的口?中,她见到了第四?个母亲,这个母亲可以果断地用女儿和男人交换利益,也可以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疼爱的男儿挡刀。
所以母亲是个千变万化的鬼神吗?既然?母亲如此可怕,那么她向鬼神索取母爱,是不是要付出无法想象的代价。
令容将青黛不可置信的表情尽收眼底,接着说道:“我不需要母亲,你若是还?需要百依百顺的虜隶,就养条狗吧。对了,总被主人打骂的狗也是会离家出走的。”
“你要和我断绝母子?关系?”青黛声音颤抖。
“我是为了你好,免得你哪天又想以母亲的名义将我卖掉,我就会忍不住再想办法杀你一次。第二次可没有人给你挡刀了。”
令容朝她露出了一个瘆人的笑容,原来打着“为你好”的借口?用起来这么冠冕堂皇,让满是恶意的她反倒像个大善人似的。
青黛眼眶发红,连着冷笑了好几声,回道:“行,我不差你一个女儿,我又不是生不出孩子?了。”
“你这样的母亲就别生孩子?了。”令容刻意绕着院子?走避开青黛,走到自己房门前才冷冷地说了一句。
“你给我站住!什么叫我这样的母亲,你算什么东西?指责我?你要是我的话,你能?比我做得更?好吗?”
青黛两三步冲到令容面前,质问她,“我当?年就是在你这个年纪,被男主人送给了你的父亲。作为一个出身贱籍的歌女,你在何府就是个能?被随意买卖的玩意儿,即便怀了孩子?,何父还?是想卖就卖,想转送给别人也是一句话的事情。”
“我有的选吗?被不断转送的歌女注定没有好下场,为了活命我只?能?不断讨好何父,为他?多生几个孩子?,最好是男孩,让他?看在孩子?的份上?,给我一个名分,让我能?够安享晚年。如果你是我,你觉得自己会是个好母亲吗?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青黛喊得撕心裂肺,令容认真思?考起她说的话。倘若自己是青黛,面对相?同的情况,自己能?成?为一个好母亲吗?自己会比青黛做得更好吗?
“你说话啊!你们一生下来就只?会哭,就像扒在我身上?吸血的虫子?,恨不得我时时刻刻把你们捧在手心里。我哪有时间照顾你们,生完孩子?后我变得面容丑陋,身体也出现了各种难以启齿的病症,我就快被何父遗忘了。你们根本就不知道体谅我的难处!”
孩子?把母亲当?做救命稻草,却不知道母亲也抓着一个随时会离开的男人当?做救命稻草。刚出生的孩子?别无选择,母亲难道也没有吗?
令容仔细听着青黛的每一句倾诉,脑海里的思?绪越发清晰,眼神也越发冷漠。
“我的确不是好母亲,我无数次想掐死你们,包括你弟弟。刚出生的他?躺在那嚎啕大哭,吵得我快要疯掉,我根本不觉得那是我生下来的孩子?,他?只?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陌生人,他?吵到我,我就想捂住他?的嘴巴,掐住他?的脖子?,让他?安静下来。”
“但是你没有。”
“我当?然?不能?这么做。他?是我的男儿,也是何家的男儿。他以后会继承何家的产业,成?为何家的男主人,他?是我将来的依仗,是我翻身做主人的希望。”
“原来你对弟弟也不是爱,是讨好,正如你讨好何父。何父是能够任意支配你的主人,为什么一个连路都不会走的男儿也能成为你的另一个主人?”
令容想通这点释怀了,青黛从来不是母亲,她一直是虜隶。可笑的是,虜隶能?生出属于自己的虜隶,也能?生出自己的下一任主人。
青黛理直气壮地说:“你也别怪我偏心,要怪就怪这个世道,要怪就怪你自己不是未来能?继承家业的男人。”
“我可以继承家业,我会成?为一个好母亲,我一定能?做得比你更?好。”令容语气坚定。
青黛愣了下,随即立马摇头,自己说服自己似的喃喃道:“不可能?,你做不到。母亲就是个谎言,你不能?成?为这世上?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令容反驳她:“我做得到。昌新何氏是商户,你我都曾听过?何父提起一个叫做姚清的女人,她是比何父还?要厉害百倍的大商人,她能?行商,我就能?行商,就能?从何府手中接过?家业。如果我是你,我会偷偷教女儿跟着何家人学习如何经商,让她利用何府小姐的身份学会更?多能?够安身立命的本事,而不是供人取乐的唱歌跳舞。”
“不,这不对……”青黛想要找到令容话里的破绽,“你想得太简单了,若是只?顾着照看女儿,失去了宠幸,万一何父哪天出门和朋友喝多了酒,一时兴起把你送给别人怎么办?你必须抓住何父的心才能?保全自己和女儿。”
“人心易变,你抓不住的。何府那么多妾室,谁真正抓住过?何父?哪怕是正值荣宠的美?人,何父也会因为朋友的讨要,直接把人送出去换取利益。只?有靠自己,才能?保全自己和女儿。”
令容条理清晰地向她解释,“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府的下人大多见钱眼开。我可以给她们点好处,让她们帮忙当?掉妆奁里华而不实的珠宝,换成?银票和铜钱。若是觉得下人不靠谱,就自己偷偷拿出去贱卖,一点一点地攒私房钱。然?后耐心地等待时机,带着钱和女儿逃出何府,逃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不,这很难做到,外面很危险,我们也许会被抓回去。”青黛疯狂摇头,痛苦地捂住耳朵。
“留在何府要时刻担心被何父卖掉,逃跑又害怕被抓回去。难道只?有你会遇见危险吗?”
“李姨娘和你一样安分,结果生孩子?难产一尸两命。何父是男人,他?在外行商,不也死在了官府手里。我们全家外出寻亲,有一队侍卫保护,结果一家九口?,七个人都死在土匪手里。丘仓县的百姓老实种地,因为没钱交税,家里的粮食被男县令全部收走,最后活活饿死。入伍参军的士兵,有多少?都死在战场上?。就是官老爷,也有不少?死在了上?任的路上?。算命的还?说贵为九五之尊的男帝,要死于今年初雪呢。”
“黛娘子?,危险无处不在,但将性?命交给别人是最蠢的行为。你选择讨好何父,讨好弟弟,是因为你又懒又懦弱。你不敢反抗,不过?是习惯了跪着当?虜隶,连站起来做主人的勇气都没有!而你无法成?为一个母亲,是因为你连自己都不是,无权无势的虜隶无法承担母亲这个伟大的身份。”
青黛捂住了耳朵,可令容说的每一句话都清晰地传入耳中。她蹲下来企图逃避令容的视线,不敢承认自己的懦弱。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选择生孩子?。我会想尽办法逃出平梨坊,逃出何府,努力地改变这个世道!只?有等我摆脱了虜隶的身份,不必担忧自己生计的时候,我才会选择成?为一个母亲。”
在她看来,母亲不是女人一生下孩子?就自动获得的身份,而是一个女人经过?深思?熟虑后的选择。
暮色吞噬最后一丝天光,令容蹲下来,和青黛保持平等的对视。
“黛娘子?,不论你如何选择,我们已经阴差阳错地逃出来了。从现在起,你不是何府的侍妾,不是任何人的虜隶,也不是谁的母亲。神武军改变了北疆的世道,你有的选。”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女儿?”青黛将脑袋深深地埋在臂弯里,也不知道在问谁。
第两百一十七章 义姐远道而来……
元兴七年九月十日, 应无双独自一人静候在山阴县外。
秋雨刚歇,北疆的山峦宛如染坊里晾在一起的各色绸布,层林尽染, 绚烂如画。平日里干燥的空气难得弥漫着湿润气息,只是雨后气温骤降,寒意刺骨,仿佛已至隆冬。
将军府里的杂役是北疆本地人, 在应无双出门之?前, 再三叮嘱一定要加件厚实?衣物:“将军, 北疆不比南方,这地儿的寒气专往骨头缝里钻, 着了凉可有?得是罪受!”
听劝的应无双披着灰色的狐裘站在路边, 寒风拂面,轻微的呼吸都会在鼻尖凝成?白雾。她将手拢在袖子里靠在马身上。
北疆的风土人情和南方大?不相?同, 这里的山间几乎难以?找到供行?人歇脚的亭子。毕竟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躲在四面漏风的亭子里也不管用?,不如抓紧时间赶路找到有?人居住的村落, 吃顿热乎的饭菜好好休息一夜来得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