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喝了红酒头晕沉沉的正要躺下休息,不经意间看到门缝底下渗进来的一丝光线,我隐约听见薛荣耀的说话声,他极力压着,可夜深人静,还是不免传出一些。
我原本走向床铺的脚立刻收住,朝门口过去,我拉开门瞧了瞧空荡的走廊,正好空无一人,我小心翼翼踱到书房外,确定四处没有安置摄像头,才将身体倾斜过去,贴着门扉听了听里面动静。
“薛总,现在是官黑官商不分家,不管哪一条路上,都和官场不可分割,越是做得庞大的生意,往往在仕途越是根深蒂固,有极为广阔的人脉,这一次反贪纪检和公安三管齐下,要对东莞不正之风进行大力整顿,根据以往同类情况和这次的对比,很明显绝不是说说而已,是要实际行动了。官场最大的贪腐之地就是城建和财政,这两个部门恰好是我们关系来往最密切,不过我已经安抚了公司内部人,毕竟前头还顶着崇尔,严先生就是官场走出来的,上面人第一想到的自然是他,可是换个角度,曾经那些共事过的同僚,想必也不会直接贸然和他对弈,他想要渡过去不难,看他是否愿意利用从前的关系网。”
薛荣耀两只手交握在一起,盖住自己唇鼻之间,“调查清楚这一次是以谁为首领吗。”
“省公安厅沈厅长。”
薛荣耀深深吸入一口气,有些无奈闭上眼睛,“这个人很难缠,他当初和汝筠并称警界双雄,在为人处事上都深不可测。如果是他,难怪整个上流都像热锅蚂蚁一样。明天一早召开高层大会,把我刚才的指示尽快下达筹备,让他们提高警惕,暂时不和崇尔接触,也不要与任何企业起争执,更要对仕途上的所有人避而不见,以免风口浪尖被牵连。”
下属嘶了一声,“崇尔是严先生的生意,您这边不帮衬一下吗。”
薛荣耀默不作声端起茶杯喝了口水,过分浓苦的茶融化在舌尖,他禁不住蹙起眉头,似乎觉得今天茶水沏得太烈,反而失去香味,他吐出牙齿上粘住的茶叶,“你想说什么。”
部下看他表情不对,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众所周知严汝筠和薛荣耀是翁婿的关系,只是刚姻亲不久,两方企业没有过分融合,崇尔此番陷入棘手难关,荣耀理所应当不会独善其身,薛荣耀的人脉很广,想要为崇尔周全一下也不是难事,哪怕崇尔自身雄厚,也总好过单打独斗。
部下谄媚说不妨为您约一些机关人士,私下谈一谈,看能不能帮严先生那边抹去些不干净的色彩。
“为什么要这样做。”
薛荣耀脸色阴沉反问,部下被问得一愣,呆滞半响无言以对。
“荣耀是盈利企业,这点和崇尔并无分别,汝筠的生意不是只有这一家,他还有维多利亚,赌场,和一些大大小小的店面,崇尔的势力根基非常稳,这么多年早已扎入地底,如果他都不能在大势之下四平八稳,其他更休想安然无恙。且不说上面目标主要是肃清官场,就算有稽查商场动向,崇尔头顶罩着的保护伞是市局甚至省厅,他十几年的官场也不是白白混的。绝不需要到我出手来保的地步,我更保不了。我也是商人,商人在一些灰色收入上,都是多多少少握有把柄,哪家公司几本假账呢?黑的深浅不同而已,我尚且自顾不暇,被必要再为自己增加负累,汝筠能力强,他可以应对。”
薛荣耀交代完这些事务后吩咐那名部下离开,今晚所有的话都不许透露出去,我在部下转身时飞快躲到墙根处,用纱帘遮挡自己的身体,部下从书房中走出像听到了什么,他下意识在四周看了看,确定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才下楼。
我贴着墙壁听到客厅传来一声关门的动静,薛荣耀在书房内迟迟没有走出,他将灯光拧得更亮,而且不再是刚才昏黄的橘灯,而是一片刺目的雪白。
他通常使用白光时都因为要查阅非常重要的文件和资料,方便浏览字体看得更清晰,我踮着脚让自己不发出一丝声响,再次靠近那扇门,然而我只透过门缝看到他捧着一本类色账薄的东西专注阅览,封皮写着崇尔账目。
我非常惊愕他怎么会拿到崇尔的账目,是严汝筠主动交出还是他在崇尔安排了自己的人窃取到了这份材料,财务部是一个公司重中之重,而账目是财务部最隐私的东西,如同机密一般贵重,任何同类竞争企业都不可能得到。
我在茫然惊诧中眼角余光忽然发现一侧走廊角落的门被缓缓拉开,一道欣长人影洒下,令我狠狠一颤。
薛止文默不作声站在那里,他浅浅的米白色睡袍隐匿于同样浅浅的月色中。
我心里没由来一慌,险些失衡跌向书房,我下意识转过身挺直了脊背,和他隔着空气四目相视,他看了我半响,在我犹豫该怎样打个招呼才能遮掩这份微妙不被他怀疑我偷窥书房的目的时,他面无表情转过身,重新走了进去,并悄无声息的关上门,仿佛从没有出现过,也什么都没有看到过。
东莞临近深圳的232国道在这一天黄昏时分穿梭过六辆警车和三辆检察院最高法的公车,一路浩浩荡荡驶向市中心偏北的东莞市公安局。
严汝筠坐在加长版宾利中和为首搭载沈烛尘的警车擦肩而过,他并没有睁开眼,但他听到司机的提示,他淡淡嗯了声,手指在膝关节上敲击着。
城建局科长孟旭伟已经不止一次派人到崇尔约见他,他不能见,他早已察觉到东莞的苗头不对,上面每一层每一局都充满了诡异的晦暗的搏斗的色彩。
似乎随时天塌地陷,爆炸出惊天丑闻。
从剿灭秦彪后,从没见到反贪与公安如此联袂办公,而且声势浩当,一旦把调查一件事摆在明面,这阵风恐怕会刮得很大,刮下来许许多多船上的人。
严汝筠不只是船上的人,而且是开船的人,不管情势如何险峻,他都无法刹车或者撤手。
沈烛尘算到了这一点,才会肆无忌惮的涉足,要把他始终怀疑的事翻得底朝天。
严汝筠不忌惮任何人,也不畏惧任何会毁掉自己的底细,他只是对沈烛尘有那么一丝防备,一丝警惕,甚至一丝避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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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车停泊在市局门外,早已有人等候,沈烛尘从车内走下,身后站立一队制服革履的下属,每个人左胸口位置都佩戴了一枚锃亮耀眼的国徽,在昏黄柔和的阳光下烁烁发光,帽檐上的银色标识神圣不可侵犯。
沈烛尘走在为首正中央的位置,他庄重肃穆的脸上是一缕非常模糊柔和的霞光,而他面前空旷伟岸的灰色大楼,在愈见深沉的黄昏夕阳下变成薄薄的一面墙壁,国旗飘荡万籁俱寂,似乎昭示一场来势汹汹的狂风骤雨。
市局二把领导带领几名精干部下在会议大厅接待了沈烛尘,他们看到这个男人的第一眼时便愣住,被他身上散发出的令人畏惧的风度和气场而震撼,有些难以置信这还是不是他们曾经认识的那个张扬的沈烛尘。
当初他和严汝筠并称警界双雄,在东莞乃至整个南省屡建奇功风头无两,凡是经手的案子没有一件不圆满侦破,上至毒枭大佬,下至街头混混儿,对这两个名字闻风丧胆,恨之入骨。
虽然一山不容二虎,他和严汝筠也的确不和睦,但两个人各有所长,并没有彼此干预,也无可取代,沈烛尘坐镇东莞市最高检抵挡千军万马,严汝筠把持刑侦界占据半壁江山。他们身份平级,可如果非要一较高低,沈烛尘在官职上其实压了严汝筠半级,严汝筠这个局长的含量略比他轻了那么一些,不过他在实力与口碑上又反超了他半头,以致于两个人始终相安无事,没有一个爆发点迸射出难以控制的冲突。
可谁都看得出来,沈烛尘在暗中较劲,相比较严汝筠对名利表现出的淡薄和平和,他对升迁有着无比强烈的渴望,无时无刻不在仕途上逢源争斗,他本能排斥这个充斥了太多阴暗的官场,可他又不得不屈服于自己生存的环境,因为权势这种东西本身就是挖掘一个人最大贪婪的利器,当握住了一分权势,就渴望三分,得到三分又急迫想要五分,最终在这条路上深陷,成为不择手段的搜刮机。
沈烛尘和严汝筠都是公安部最年轻的两位局长,同样沈烛尘还创造了南省最年轻厅长的神话,而严汝筠在官场的得势并不是他人生的终止,他在商场拥有的雄厚资本远超过仕途上的得意。按说这样过于顺利的升迁会遭同僚嫉妒仇恨,甚至栽赃孤立,可对于这两个人同僚却非常服气,因为他们能做的其他人并不能,即使有这样的勇气但缺少一分智慧谋略也是无济于事。
能够好好活着谁也不愿成为烈士,哪怕明知这件事达成会让自己身份官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可牺牲在前线的干警每年都有几千人,一副副身躯倒在血泊之中,在这样的极致触动下,谁狠得下心肠做如此大的赌注。
可二十六岁的沈烛尘和二十一岁的严汝筠能。
他们心肠冷硬狠毒,不止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沈烛尘二十六岁以副处身份带四组刑侦支队破获了云南、南通、荆州一条线上的特大贩毒案,抓获对方集团三大头目,上百名从犯,近千名涉案人员,案件情节之恶劣,数目之庞大,影响之广泛,堪称五十年来南省之最。
沈烛尘在抓捕最后一名头目时陷入十分胶着的战火中,对方是胆大妄为的亡命徒,依靠对当地地势的熟悉,藏匿于崎岖的高山弯路之内做掩护,使抓捕沦落到非常僵滞的局面。在沈烛尘下令强攻后,落入头目和十几名敢死队的圈套,在那个几乎看不到五指的深夜,保护沈烛尘的九名特警遭暗算纷纷倒下,一些刑警甚至连路都攻不上去,沈烛尘拿出对讲机交代了遗言,用身上仅存的八颗子弹打出神一般的枪法,百发百中结束了对方八个敢死队的性命,他弹尽粮绝不得不徒手上阵,在搏斗中腹部中枪擦伤脾胃,右肺被匕首刺入两厘米,当刑侦二队三队包抄两路赶到现场失血过多的沈烛尘险些壮烈牺牲。
他用生命撕破了这一场持续八年的贩毒网,从此一战成名。沈烛尘的身手与热血,是他纵横仕途的一大利器,而严汝筠则非常内敛,善于不动声色的伏击,在谈笑风生间深入诱敌。所以他便成为秦彪组织卧底的不二人选,沈烛尘做不了他的工作,他也同样做不了沈烛尘的工作。
严汝筠如此特殊而复杂的处事性格注定他既可以做圆滑的官宦,也可以做奸诈的商人。
沈烛尘进入会议大厅一眼看到摆在桌上的名贵茶盒,他摘掉警帽同时似不经意询问接待的处长这是什么意思。
那名处长笑着说,“沈厅长大驾光临,又有公务在身,是莅临指导,哪有不好好招待的道理。可您也是东莞市局走出去的,非常清楚我们平时的作风,一直是清正廉洁,这一点基层百姓有口皆碑,平时简朴忙碌到连一点像样的茶水都没有时间也没有经费置办,为了显出我们配合的诚意,我特意拿出自己工资的三分之一买了这盒金骏眉,还希望沈厅长不要嫌弃…”
他话没有说完,已经被沈烛尘抬起的手制止打断,“你们清廉我有数,但不要表演,怎么你这个职位一盒茶叶就要开销掉三分之一的工资,那些没有实权没有地位的老百姓一个月不是连粥都喝不起。东莞的gdp据我所知还没有这么糟糕。何况这不是一盒茶叶,在我眼中,在这样的特定场合下,它是腐蚀人心的糖衣炮弹,难道所有到市局办公的同僚,只要踏入这扇门,你都要送上一份礼物吗?”
“沈厅长这话怎么说,公事公办,总不能因为您曾经是咱们这里走出去的,现在回来我们就无视您的身份和职位,上级领导下临指示,一杯茶水而已,怎么还上纲上线,都是大伙商议后的一点诚意。”
沈烛尘指关节在茶箱坚硬的铁皮上敲了敲,特级金骏眉五个黑字非常刺目,在敲击下更是触目惊心,“所以这茶水是用来贿赂我。”
处长脸色一变,“这样风口浪尖的时机,沈厅长可不要害我呀。”
沈烛尘面无表情沉默了两秒,忽然哈哈大笑,笑得极其轻松随意,他伸出手指了指处长,“你啊,脑子总想些歪门邪道,我是来摆排场的吗?我是来办事的,这些潜规则不要拿到台面上,对我没有任何用处,我要查的也不会因此就忽略掉,什么礼数都不如你们问心无愧,面对我时自然可以坦坦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