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宝嫦看着陆恒解开腰带,揭起沾满鲜血的衣襟,露出更多肌肉和血肉模糊的伤口,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

她借来一件干净的僧衣,轻轻披在他的肩上,见他把药粉洒在刀口上,疼得紧咬牙关,颈间青筋暴起,像是感知到同样的疼痛似的,低低吸了口气,问:“陆公子,很疼吧?”

“……还好。”陆恒仰头和她对视,既没有夸大自己的痛苦,也没有一味地充英雄,“不瞒姑娘,我从小到大确实没有受过这么严重的伤。不过,能帮上姑娘的忙,也算值得。”

江宝嫦指着地上的断剑,道:“可惜了公子的剑。”

“那把剑虽为家母所赠,终究是死物,哪有人命重要?”陆恒豁达洒脱地笑了笑,捱过火烧一般的疼痛,艰难地把绷带一圈一圈缠在身上,“对了,我还不知道姑娘贵姓。”

江宝嫦道:“我姓江……”

端阳公主见崔妙颜和几个丫鬟忙着照顾伤患,自己插不上手,又听江宝嫦和陆恒相聊甚欢,心里暗暗不爽。

她转了转眼珠子,忽然插到二人中间,指着陆恒的脸,揭短道:“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昌平侯那个‘克父克母克妻克子’的大儿子!”

闻言,陆恒脸色一僵。

023|第二十三回 功成身退药香犹存,君昏臣庸父子不谐

端阳公主像是看不懂陆恒的脸色似的,火上浇油道:“我听说你从小就被送到庄子上,还是克死了你的母亲韶仪郡主和未婚妻。你是什么时候回京的?怎么不知道进宫请安?”

江宝嫦阻拦道:“公主,天理命数,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陆公子毕竟救了我们,你就不要为难他了。”

陆恒心里一热,开口道:“多谢江姑娘为我美言。回公主的话,在下是去岁除夕回京的,因着久居乡野,不通教化,唯恐唐突了贵人,这才不曾进宫请安。”

他顿了顿,神色自然地粉饰太平:“好在父亲宽和,母亲仁慈,并不介意天命之说,还对在下多加体恤,关怀备至。等在下学好规矩,一定进宫向圣上、贵妃娘娘和公主殿下请罪。”

端阳公主犹如一拳打在棉花上,愤愤地瞪着陆恒,想要揪出他话里的错处,却毫无头绪。

她不高兴地撇撇嘴,挽住江宝嫦的手臂,叫道:“我不管你家里人对你是什么态度,反正我相信张真人的批示!你不必进宫请安,以后最好离我和宝嫦姐姐远一些,免得把身上的晦气传给我们!”

陆恒对着江宝嫦苦笑一声,神色黯然地点了点头:“是,在下遵命。”

江宝嫦心生不忍,劝道:“公主,就算要撇清干系,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我还有事和陆公子商议。”

陆恒眼睛一亮,连忙道:“江姑娘但说无妨。”

江宝嫦摘掉端阳公主发间沾着的草叶,一边抚摸她的肩膀,一边和陆恒商量善后的事:“陆公子,公主、妙颜姐姐和我都是女儿身,虽然在你们和静观师父的帮助之下全身而退,没有教那伙歹人得逞,可这件事传出去,不知道会生出什么样的是非,轻则流言缠身,重则名节有污……”

她轻垂螓首,嗓音微颤,明明刚刚放下杀气森然的长刀,却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怜惜之情:“我仔细想想,真觉得可怕……”

陆恒闻弦歌而知雅意,连忙道:“江姑娘的意思是希望我们瞒下此事?”

“不,今日的动静闹得这么大,怕是想瞒也瞒不住。”江宝嫦摇了摇头,说出自己的打算,“若是你们能够隐去我们在寺庙里的情形,只说是偶然撞见贼寇在洗劫寺庙,便和静观师父里应外合,将他们一网打尽,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强调道:“至于我们三人,在禅房碰过面之后,就早早下山,根本不知道贼人作乱的事,更没有见过你们。”

陆恒恍然大悟,暗叹江宝嫦心思缜密,考虑周到。

依照她的主意行事,堪称百利而无一害

三位女客的名节不会受到丝毫影响;静观等人护寺有功,定有抚恤;因着静观身份特殊,此事说不定会上达天听,他和几位师兄也能得到封赏。

要是非得挑出什么毛病,那就是他这份天大的人情没送出去,和江宝嫦的联系又要断了。

陆恒找不到推脱的借口,只能答应下来:“江姑娘放心,我明白这件事的利害之处,绝不会在外面胡言乱语。”

“宝嫦姐姐,说完了吗?我们快下山吧!”端阳公主早等得不耐烦,一手拉着江宝嫦,一手牵着崔妙颜,示意暗卫们把竹舆抬过来,“依我看,你也太小心了,谁敢乱嚼舌根子,我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双杀一双!”

陆恒目送她们下山,无意间低下头,看到地上躺着一只素白的香包。

他忍着伤口的疼痛弯腰捡起,发现香包的样式极为雅致,正面用银线绣满方胜纹,背面只蒙了两层薄纱,浓郁清凉的药材气味从里面源源不断地散出来,分明是江宝嫦的随身之物。

陆恒鬼使神差地翻转手腕,把香包藏进袖子里。

第二日,此事果然传到了当今圣上的耳朵里。

上过早朝,弘武帝魏玄将昌平侯单独留下来,漫不经心地问:“你那个大儿子,叫陆恒的,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听你提过?”

昌平侯陆景铭额间的青筋微微跳动了一下,连忙低头答道:“回陛下,因着犬子年满二十,不得不行冠礼,微臣才允他回来小住数月。他命犯天煞,刑克六亲,不宜在京中久居,微臣打算这几日就打发他回去,也免得惹出什么乱子。”

魏玄保养得宜的面皮上露出些许诧异,道:“二十了?这么快?”

他闭上双目,似乎陷入遥远的回忆中,过了许久才问:“韶仪当年生他的时候,是足月,没错吧?”

陆景铭没有抬头,语调平静得如死水一般:“陛下记得没错,犬子出生时足有八斤重,生生耗去韶仪郡主半条命,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那么早就撒手人寰……”

魏玄又沉默了许久。

“他生得像你,还是像韶仪?”他看见常侍常福寿蹑手蹑脚地踅进来,又瞥见殿外站着个浅绿色的身影,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摆了摆手,示意陆景铭退下,“得空让他进宫,给朕瞧瞧。”

陆景铭跪地叩头,藏在衣袖里的十指不自然地蜷缩起来:“是,微臣遵命。”

陆景铭退到门外,向端阳公主行礼的时候,又被魏玄叫住。

“罢了,为免触景伤情,朕还是不见他的好。”魏玄临时改了主意,令常福寿替他拟旨,“你那个儿子在嘉福寺剿匪有功,救了朕的儿子,你说这算不算冥冥之中自有缘分?你也不必赶他离京了,朕打算封他个小官做做。”

陆景铭僵着身子谢恩,弯腰退下。

端阳公主像一只翠鸟般飞进文德殿,缠着魏玄撒娇:“父皇,儿臣想求您再下一道旨,把吏部的崔侍郎从大理寺放出来,给他官复原职。”

魏玄故作严肃,斥道:“胡闹,后宫不得干政,你母妃教你的道理你全忘光了吗?”

“哎呀,左右要下旨,一道是下,两道也是下。”端阳公主刁蛮地从常福寿手里夺走玉玺,在一张空白的圣旨上盖好红印,“再说,他是被冤枉的,此事千真万确。常福寿,快把本宫的意思写下来,去大理寺颁旨!”

常福寿偷觑魏玄的脸色,见他并无阻拦之意,竟真的照着端阳公主的意思,在圣旨上落笔。

于是,崔行策费尽心思查到的证据尚未递到御前,饱受惊吓的崔乐山便被几个太监恭恭敬敬地送回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