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端雅虽然蛮横,却不是看不懂形势的蠢人,从众人的反应里知道自己确实过分了些,强忍着不耐道:“对不住,我是商贾之女,不懂规矩。”
卫端雅这话一出,四周为之一静。
江宝嫦是商贾出身,乃是人人皆知的事实。
她先是言行无状,紧接着又拿“商贾之女”当借口,实在有阴阳怪气的嫌疑。
曾小姐羞得脸皮紫涨,偏又不敢劝,只能用眼神向江宝嫦求助。
在落针可闻的死寂中,江宝嫦像没事人一样浅笑道:“不碍的,端雅妹妹天真烂漫,快言快语,有赤子之心,实在可爱。”
她掬起一捧娇嫩的花瓣,向众多小姐解释道:“这些花虽取自枝头,却是由我身边的丫鬟们亲自采摘,每朵花只选贴近花蕊的五瓣,又在去岁存下的雪水里泡过一夜,最是洁净,姐姐妹妹们尽可放心。不过,咱们今日并不是要用花瓣煮茶,而是蒸取蔷薇清露。”
曾小姐感激江宝嫦的解围,捧场地问道:“宝嫦妹妹,这蔷薇清露有什么用处?”
江宝嫦打开一个小小的白瓷瓶,往腕间滴了两滴,将瓶子交给众人传看:“蔷薇气味清淡,留香持久,无论滴在肌肤之上,还是洒在衣裙之间,行走时都有暗香浮动,经久不散,除此之外,还可用来擦脸、抹身、助眠,听说前朝有一位才子,竟直接将花露加入粥中,拌饭增香。”
孟筠拊掌笑道:“照姐姐所说,咱们今日也能做一回饮花卧露、喝月担风的雅人了,妙哉,妙哉!”
少女们笑成一团,兴致勃勃地摆弄起面前的瓶子。
卫端雅听得呆住,正打算看看江宝嫦是怎么制露的,却见她轻轻摆了摆手,两个仆妇合力把自己面前的桌案撤了下去,不由跳起来叫嚷道:“大胆!你这是什么意思?”
曾小姐吓得花容失色,连忙跟着站起来,颤抖着身子挡在二人中间。
“端雅妹妹不要误会,你既不喜欢这些玩意儿,不如移步内室,寻些别的消遣。”江宝嫦笑吟吟地使白芷把卫端雅领出去,“若是看上什么,直接拿走便是。”
卫端雅气鼓鼓地瞪了眼江宝嫦,又依依不舍地看向曾小姐案上的器具,到底拉不下脸服软,只能跟着白芷离开。
江宝嫦亲手教宾客们蒸取清露,又再三提醒她们小心热气。
过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她看见云苓站在门口,满脸焦急之色,不慌不忙地请崔妙颜和孟筠代为招待客人,走过去问道:“什么事?”
云苓像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说道:“小姐,那位卫小姐不像大家闺秀,倒像下山打劫的土匪!她看见廊下养的鹦鹉也想要,看见那座西洋钟也想要,这会子在您的卧房翻箱倒柜,抓了一大把钗环步摇往头上戴,像是都打算带走,半点儿也不客气!”
江宝嫦不急也不恼,笑道:“不碍的,我去瞧瞧她。”
江宝嫦抬脚迈进卧房,看到卫端雅果如云苓所说,把珠宝首饰插了满满一头,浑似个即将粉墨登场的花旦。
卫端雅故意刺激她,做出副贪得无厌的模样,嚷道:“江姐姐方才说的话算话吗?我看姐姐屋里什么都好,恨不得把这儿直接搬空,只是不知道姐姐像不像她们说的一样大方。”
江宝嫦爽快地道:“我说话自然算数。不如这样,妹妹给我留个住处,我使人把这些东西送到府上,也省得你劳神劳力。”
“我住在……罢了,你直接送到太常……不……”卫端雅连卡了两下壳,气焰随之弱下来,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她恼怒地拔下头顶的金钗,道:“我才不稀罕这些破首饰呢,难道我家里没有吗?”
“妹妹和我一样是商贾之女,想来也不缺这些。”江宝嫦不软不硬地应对着,使云苓把那座精致小巧的西洋钟放进匣子里,递给卫端雅,“妹妹若是不嫌弃,把这个带回去玩吧。”
卫端雅见江宝嫦似乎打算离开,叫道:“我口渴!给我倒杯茶来!还有你!你……”
她吃了两次瘪,意识到高声呼喝对江宝嫦不起作用,忍了又忍,语气放软:“你坐下来陪我说会儿话。”
二人在外间落座。
卫端雅拿起清茶,忽然灵机一动,仰头喝了一大口,假装茶水太烫,扭头朝江宝嫦的面门喷去。
她千算万算都没有料到,江宝嫦竟然灵敏地躲开了这道攻击。
非但如此,江宝嫦还径直撞到她身上,手里端着的茶碗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往她的方向一歪,满满一盏热茶尽数洒在她的裙子里。
“啊啊啊!”卫端雅又疼又气又委屈,跺着脚大叫出声。
011|第十一回 床前教金枝将心比心,花下议铜权摩拳擦掌
“端雅妹妹,你没事吧?”江宝嫦连忙放下茶盏,帮卫端雅擦拭身上的水迹,“快把裙子脱下来,用冷水泡一泡,万一留疤就麻烦了。”
“留疤?”卫端雅被江宝嫦的话吓住,连忙躲到屏风后面,在白芷和云苓的服侍下脱掉裙子,嘴里咬牙切齿,“江宝嫦,你等着,要是我在你这里少了半根汗毛,我母……我母亲一定不会放过你!”
“奴婢方才瞧得真真儿的,是您先含水喷向我家小姐,我家小姐急着闪避,才撞到您的。”云苓抱起卫端雅换下的衣裤,不等她朝自己扇巴掌,便往后连退几步,“卫小姐先别恼,便是奴婢说错了话,也该由我家小姐惩治,可不敢弄疼您的手。再说,奴婢还得给您找干净衣裳去呢!”
卫端雅被她们一主一仆作弄得有火发不出,被茶水烫伤的双腿疼得厉害,偏又是理亏的那一个,瞪瞪这个,瞪瞪那个,哆嗦着嘴唇,竟然嚎啕大哭起来:“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哪有这么厉害的丫头?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实在是太过分了!”
江宝嫦摆摆手示意丫鬟们退下,扯着下身只剩小衣的卫端雅坐在自己的绣床上,拿起浸满冷水的干净布巾,动作轻柔地敷在发红的肌肤上。
“端雅妹妹,热茶隔着两层衣裳浇在身上,便痛得你直哭,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方才喷在我脸上,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她抚摸着卫端雅哭得一抖一抖的肩背,见她拧着身子躲开,哭声却小了些,想来是听了进去,便接着往下说,“到时候轻则烫伤,重则留疤,我的一辈子就这么毁了。”
卫端雅向来任性妄为,头一次推己及人,耳朵尖红了红,道:“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我也不是故意的呀。”江宝嫦又换了一条布巾,拿出帕子给她擦脸,“按理说,我不该多嘴多舌,可我看你年纪小,又和我出身差不多,便忍不住想劝你两句端雅妹妹,你在我这里胡闹也就算了,他日倘若在贵人面前放肆,闯下弥天大祸,肯定要吃大亏的。”
卫端雅静默半晌,问:“你不讨厌我吗?为什么要这么替我着想?”
“我羡慕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讨厌你?”江宝嫦俯身仔细审视伤处,打开一个小药瓶,把治疗烫伤的淡绿色药膏均匀地涂抹在她的腿上,“端雅妹妹活泼可爱,想来极受父母宠爱,不像我……”
她没有说下去,鬓边的白绒花却在卫端雅的吐息中微微颤动。
卫端雅怔了怔,又问:“你不害怕我吗?”
江宝嫦似乎觉得她的问题傻里傻气,轻笑一声,道:“咱们年龄相仿,出身相似,我怕你做什么?”
卫端雅不高兴地磨磨牙:“哼,我总有教你害怕的时候。”
江宝嫦给卫端雅涂好药,把药瓶递过去:“这个你收好,每天早晚各涂一次,不出十天,便能恢复如初。”
她叫来云苓,接过和卫端雅的青色衫子相配套的裙子,亲手帮她换上:“这是我去年春天做的衣裳,还没来得及上身,妹妹不嫌弃的话,便送给你吧。”
卫端雅觉得双腿不再疼痛,低头看见裙子外面罩着一层如烟如雾的轻纱,上面还用银线绣着一只只栩栩如生的蝴蝶,孩子心性发作,又高兴起来:“没想到,你的眼光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