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陆永开吃瘪受惊,霍双本面有得色,一见我脸色难看,他便将那股神采收敛了下去,反之诧异地瞟了我好几眼。
我今天没心思跟陆永开斗法,我的心都不在店里。李元的案子今天开庭了。我本要去的,可我怕我出现在旁听席上,他连争取都不会了,所以仅管很想看他,我没去。
我明白,他雇凶杀人,判无期,判死刑,什么剥夺政治权利终身,都没得好说。可我是个人,我的心是肉做的,不像秤是铁做的,我有私心。我私心他能够轻判。
今早李沫还发短信问我什么时候到场。对着那行字我无名火直冒,心想你爷爷的还有脸问我这个。我恨不得手伸进屏幕给他一个结结实实的大逼兜。
我没回复他。
上午开庭,到11点结束。两个多钟头的时光在屋子里无限扩张,化成一条长无止境的手伸进我嗓子眼抠来抠去,然后再掏入肚肠。我感觉自己像压在刀下徒劳张嘴的鱼,被动地只能忍耐着窒息。这真是比自己等待宣判还难受。
起初我还能装作看电脑,手滑动着鼠标,漫无目的地点来点去。到后来索性连装都不装,托着额头,随便朝某个方向发闷。
霍双到楼下巡视了一圈上来,见我人不对,忙上来问:“怎么了,不舒服?”
我本意想撒个慌,昨天冻着了、没睡好、心事重,随便说什么都好,但最终没有。我说:“我有个爱人,前爱人。”
他愣住,隔了半天,嗯了声。
“他现在人在法庭上,是被告。”
他听了,第一反应竟是问:“他是不是被冤枉了?”
“没有。”我苦笑着摇头,“算……罪有应得吧。”
这个答案叫他犯了难。他上前扶住我的办公桌,身子前倾,以一种安慰的姿态挨过来,可我身旁却又围绕着一片隐形的悲郁领域,他不敢冒然涉足。“你想去看他吗?”他身体不再往前,小心翼翼地直回去。
“想啊,很想。”我直白地说。而我的行动与这声想截然背离,我抬头继续盯着电脑看。
见我维持原状,霍双也便不再做声。我余光瞥见他在屋里轻悠悠地兜了两圈,随后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好,坐成军人的坐姿,两个手掌板正地贴在两条大腿上,腰部挺得笔直。
办公室配的台式电脑屏幕有27寸,挡在我与霍双之间,我稍微侧过头就能看到他,而他始终那么坐着,看不见我在看哪儿。我在看右下角的时刻。从10点,到10点一刻。
到了10点29分,他猛地站起身,那一起身都带着股风,簌地扬到我脸上。他要干什么?我视线从电脑右下角移向风传来的方向,落到他。
他两步跨上前,跨过他方才不敢触碰的那片空气,拖起了我的手。“走。”他用果断的,下命令的口气说,“我们这就去。”
法院前面的院落被铁栅栏和自动门封锁着,非重要车辆不能进出。我从未见过哪栋建筑的围栏和自动门有这么高,这么粗,让人目睹后不觉产生“我这辈子最好都别到这里来”的想法。
院子外面还有巡逻的军人,举着写着仇人名字纸板喊冤的人。经过的行人哪怕到之前再有笑意,见到这个景象脸也都肃静地低了下去。
我和霍双都是生平头一回来这个场所烂人朋友和金詹久的案子我都没到场,来了才知道正门只让法务人员通行,我们这样的只能去偏门,于是兜了个大圈。
偏门远比不上前门气派,因为等候的人多,风中都是细碎的嘈杂议论声,还飘着烟味,更像个办事处。
我也不清楚同一时间有几笔案子在庭审、门口这些人分成几波,瞧时间李元的应该已经审完,再进去也迟了,于是同霍双守在门口翘首观望。
不多会,门还真开了,涌出大波的人。虽不能确定这些人是不是李元案子的旁听者,我还是拉长了脖子,从人群中一张脸一张脸地看过来,从其中搜寻熟悉的面孔,谁都可以。
若不是霍双按了我一把,我都没发现我连脚都垫起来了。
跃入视野的第一张熟面孔是祝理。他比我印象中要消瘦了许多,那种清瘦显然不是减肥造成的效果,而是被折腾掉了分量。他由于个子极高,即刻便注意到了我。
李元被捕后,祝理的朋友圈停歇到现在,其他社交账号也是。我晓得他的个性,有什么愉快与光鲜,都会第一时间迫不及待地分享出来,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活得多鲜亮明媚。只有悲伤他会选择藏起来,一丝也不剖开。对此他的名言是“不要当众哭,贱人们看见了会笑”。也不知道“贱人”指的都是谁。或许人倒霉的时候就会无端冒出不计其数的假想敌吧。
我想不出他见到我这个将李元投入牢狱的一员会作何想,会如何反应。
正踟蹰着,他却已冲冲地奔了上来。
那架势,我还道他要上来给我一拳。然而他却给了我一个拥抱。随即头支在我肩上,下巴一磕一磕。他在抽噎。
我一面轻手拍慰,一面继续用目光找人。李澈肯定也来了。那李元呢?押他的车会从这里出来吗?
祝理渐渐缓过了心神,松开我,红彤彤的眼睛抱歉又关切地注视过来。“你见不到李总的,收押了。”言语间是怕我失望。
我愣了下,却也不意外。“噢。”片刻后才问“怎么样,怎么说?”一问完,还没从他脸上看出意思来,心就先砰砰地直跳起来。那情形就像一张批好的卷子一下子摊开在眼前,第一眼既不敢看分数,又不敢看吃了多少红叉。
他神色有所松动,舒开了几许后又有复杂的情绪从底下反上来。他说出了一个我未曾料想的名字。
李沫。
李沫以受害者家属的身份对李元表示了谅解,并且恳请法官看在李元对自己的养育之恩上,能为李元网开一面。
我震得半会发不出声。
祝理看我一头雾水的样子,又解读道:“这个是能减很多的。”
听到“减很多”,我心像一只倒空的塑料袋,骤然松下来,飘舞着落向地面。还没触底,他又以“不过”起头开了口。
塑料袋又浮起来了。
“不过,毕竟情节挺恶劣的,也不能撼动。”
这我倒能理解。对于李元的判决,我也不是贪得无厌,我只是不想他进死角里去,一辈子再也没机会。
我点了点头,带着提前叩谢法官的心理。
祝理手搭到我肩上拍了拍。“金哥,你也别太搁在心里,我看李总今天出来,状态挺不错的。大李总请的律师也很好。咱们使不上力,听天由命吧。”
他在这个最公正的地方半是慰藉他人,半是自我安慰地主张“听天由命”,多少给人一种荒诞的幽默感。
我不禁笑了笑。“听小舒说你辞职了?”
他手还搭在我肩上,舔了舔嘴唇。“嗯。大李总人也挺好,可我在那个地方,就只有一个老板。你不知道。”他食指抹了抹鼻子,又习惯性地吹起了李元的彩虹屁。“同事们都挺惋惜的。过去背地里都嘀咕他成天赶骡子似的,可除了这点,真没别的毛病。什么假都批,过年那个大礼包,找不出更好的。加班费合同上写了多少就给多少。出差都给订香格里拉……咱们都呆得挺好的。”
他那口吻,还在把李元当成我的现任在夸,听得我心里又是酸酸的,又是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