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1 / 1)

当晚,我毕恭毕敬坐在餐桌旁,等待极有可能的最后的晚餐,而他端着一盆鱼汤,残烟缭身,款款走来。锅在身后爆炸,真男人眼皮都没眨一下,风度翩翩而不失体贴道:“喝吧,可好喝了。”

还有一回,他看我在学校里被气得印堂发黑,要给我进补。我赶到家,就看见客厅地上趴着只硕大的鳖,他手持双菜刀,与那只鳖严峻对峙。那一刻,既分胜负,亦决生死。

他蒸的馒头,我总带几个去学校,用来做路标,真比石头还硬。

转眼到了考期,分配到的考场比较宽松,我又第一次带考生,舒怀意强烈要求亲临现场检验我的工作成果,我们便一道去了。在考场,他和我一起帮考生拎包、拿外套。

我对我带的学生很有信心,唯一担忧的点在于考场的车方向盘过于笨重,有几个小个子女生打不动,找不到手感,眼见就要入场,本来行云流水的倒桩一次模拟都没成功,慌了起来,其中一个都快要哭了。

我不住地鼓励她们:“按以往的经验,模拟越不顺,实操越是一把过!”

我的以往经验是0。

科目二开考,考生按次序排队入场。我焦急地趴在墙头上看,汗一滴滴流到下巴都没察觉,都由舒怀意默默替我擦去。

功夫不负有心人,几个学生都一把过。个头最小的女生反而是用时最短最利索的,可谓大力出奇迹。她知道教练在墙头看她的表现,下了车四处环顾,边抹汗边在墙沿上寻找我的身影,找到我之后,便用抹过汗的手朝我这边招了招,脸上挂着胜利的骄傲。我像猿人一样骑在墙头狂怼大拇指。舒怀意小小犹豫了下,羞涩地随了个大拇指。

科目三抽签运气好,抽到了最简单的项目,大屏幕上一公布,整个候考室一片欢腾。

最终只有鲁大爷出了点状况,第二把压分数线险过。可是险过又如何,险过不也是过!

下了车,这位我校的推进之王汗流如注,双腿抖成电动牙刷,得其他考生搀扶着才能行走。

通过考试的学生当场领取到了驾照,一人一本举着,围拢到我身旁。如果现在让我写一篇作文,我一定会写:我深深体会到作为一名园丁苦尽甘来的光荣与欣慰,我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那个,”舒怀意牵了牵我的袖子,他脸红得熟透了一样。“我有个礼物给你。”

他从上衣口袋抽出厚厚一沓红布,摊开来,是一张横幅。横幅的上半句写着:恭祝XX界考生全员通过考试。

我和他分别拎起两端,将横幅拉开,异口同声地喊出下半句话。

“你们是最棒的!”

周旁的考生家属,有的握着嘴笑,有的掏出手机拍下这感人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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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生长环境影响,舒怀意同李沫一样,养成了许多精致的习气。但有时候生存与逸趣无法共存,他不得不变革自己的生活方式。他本身的物欲并不强盛,只不过他的出身使他习以为常的生活始终包裹在华美的点缀之下。他很快就从那层珠光宝气的壳子里脱身,和我一样穿地摊货,用最平价的生活用品,出入9.9元小超市。

他如愿考取了导游证,上了岗,每天一大清早就出门,穿雪白的冰袖,戴遮阳帽,腮边别一只小喇叭,挥动着小红旗,迎来送往各地旅客。我中午也给他送饭。有时去早了,他还在忙工作,我就拎着袋子在一旁静悄悄地瞧他一会腼腆地举着丝巾帮阿姨们摆拍,一会用故事安抚哭闹的孩子,空着肚子安排他们的中饭。

他对自己的第一份工作喜欢得不得了,汗黄的脸孔在太阳底下像只开心的薯饼。

至于晒蜕了皮,被素质客人刁难,这些难以言喻的辛苦他从来不说,但我都看在眼里。

我能为他做的,就只有在家中缓缓倾注滋养他的空气。咖啡是团购买的,但一定要有,不能断供。吃空的糖罐子,洗干净放在浴室里,每天摘几朵花插在里面。跑遍镇上的超市店铺,就为了找一块够漂亮的桌布。早饭吃吐司,我摆颜料一样变出好几个小碟子的酱,颜色不够丰富,就拿老干妈和豆瓣酱凑数,反正我蘸什么都能吃。

我一个人住,从来不整这些花活,但要是两个人一起生活,不能只有一方脱胎换骨,推翻自己的舒适。他为了我转型成了糙汉,那么为了他,我也要努力做一个讲情调的精致狗狗男孩。

我谈了几个男朋友,每个都处于各自坐标轴的极端,从表面上看,舒怀意是最为守序中正的那位,涟漪最小的港湾,但实际并非如此。极致的守序也是一种鲜明强烈的个性。他是典型的书生思维,较真认理,一件事非要认认真真地跟我掰扯清楚,我又素来随性,因而时有摩擦。说不过他,我就耍无赖,任他唐三藏念经,我捂起耳朵只管大声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前太阳升!”我嗓门大,他压不过,又是咬牙又是笑,急得直跺脚。

是的,我们交往了。

小平房里只有一间卧室一张床,自搬入第一晚我们便睡同一张床。那时我们的友谊比农夫山泉还要甘甜纯洁,两床被窝睡成两具老实巴交的木乃伊。

我辞掉驾校教练的那晚,他手摸索过来,搭上我的腰,我顺势就往他怀里一滚,我们睡觉了。

我们睡觉了。

没有模糊的暧昧,也没有浓情蜜意的热恋,日子过着过着就过到了一起。但这不妨碍我感到我们的生活很浪漫。浪漫可以是天花乱坠,那是有钱的条件下。清贫也有清贫的方式。是拆开雪糕第一口塞给对方;是在店里看到质量好的保暖衣,先问有没有另一半的尺寸;是风雨中送来的装在油纸袋里皱巴巴的雨伞;是中午装满了米饭的铁盒子;是最后一块红烧肉夹成两半,把大的那半拨过去;是散步时把靠里的位置让出来;是公交车下左顾右盼的等待。

进入稳定的恋爱关系后,白天一个人在家,干完活我就不免那个……芳心寂寞,于是手机相册里“长老来呀”风格的艺术照在停更偌久后春风吹又生。

舒怀意还是脸皮薄,太怕羞了,抢不过那些老导游。他收入微薄,不足以形成积蓄,为了贴补家用,我买了辆二手三轮,改造一番,晚上出摊做点饮食生意,卖炒饭,翻烤串,也做凉皮。舒怀意忙了一天,但依然不愿错过,兴致勃勃跟着我出摊。

只是镇子虽小,也有城管,而且凶得要命,一碰面就打击流寇似的撵着我们跑。追着我们跑的不光有城管,还有刚付完钱的食客。

小街上经常出现这样的画面:食客刚把钱递给我,我朝远处一眺,就慌里慌张地对舒怀意叫“来了来了!”,舒怀意蹬起三轮就跑,煤气灶还在那炊烟袅袅地烧。食客追在后面喊:“喂,喂!老板你不做了啊?”

后来我们学聪明了,用木板将三轮加宽,里面低处安个小凳。逃跑的时候,舒怀意在前面蹬三轮,我就蹲踞在小凳上继续炒我的饭,炒熟了装好朝车下送。

镇上新开张了一家图书室,里面供应咖啡果汁。这家店从装潢到服务,摆在城市里毫无竞争力,对小镇上的居民来说却很新鲜。营业首日,门前便排起长龙,看书的没几个,多是奔着饮料蛋糕去的。

舒怀意这天休息,赖床睡懒觉。我冲冲跑回家把他撵起来,一块儿去凑热闹。

排了半小时队终于排上号。菜单上花样不多,我一眼就扫完了,想好了要点什么,他却踟蹰不定。

“没喜欢的吗?”我跟他交头接耳,“你看,你喜欢的摩卡在上面。”

“太贵了,我们点一杯吧。”他小声说。“再说家里有的喝。”

“两杯摩卡,他那杯要最大的!”我对服务员说。

喝饱了咖啡,我们还淘了几本书,用纸袋子装着拎在手上,步行回家。

出了小镇最繁华的地带,是一条凹凸不平的土路,两边种满了高粱,绿叶红穗,如同火焰在水面上翻滚。

他换了只手提袋子,牵过我的手握了握。“就是在那里。”他指着红绿交杂热烈氤氲的海洋说。“李沫把我杀了。”

舒怀意前一世死于闷烧的夏季,他说他还记得耳边高粱在风中嘤呜的悲鸣声,枪响过后焦涩的烟味,以及李沫眼中焚烧着的比血比火更炽热的仇意。

那天回到家之后,舒怀意连睡了两天。他事先预告的话是:我要多睡一会。

次日到中午,他还不起,我把午饭热在灶台上,折进卧室,举着鸡毛掸子隔着被子轻轻敲打他的脚。“还不起啊?再不吃饭成仙了!”

他从眼缝间送出点眼波,又合上了,像只对人爱搭不理的猫。我顽劣地拽着他一条胳膊将他拖起,他又倒下,拖起,又倒下,重复了三次,我不再动他了。我很慢地在他枕边坐下。

他的身体像一根枯萎倾颓的高粱杆,松垂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