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1 / 1)

一时钗横镯响, 小蝶和月娥抱头扭打在一起,姑娘们纷纷赶过来劝阻,两人你拖我拽,连上前拉架的娘姨也吃了亏。

小蝶面青唇白,歇斯底里地挥动手掌,一连几个漏风巴掌扇过去,“死贱人,生成贱骨的烂货。”

棠儿匆忙赶过来将两人分开,横臂一拦,对小蝶道:“后天就是婚期,再气也别打架。”

月娥云髻散乱,被扳住错处丝毫没有悔改之意,坐回梳妆台前喝令娘姨给自己梳头。

小蝶一头长发披下来,仿若枉死放出来的厉鬼,哭诉道:“爱用脏脚踩人衣裳被子的只有这个死贱人,她骨头里就鄙贱,嫉妒我有人赎身所以毁了我的嫁衣。”

成长于红楼谑浪笑傲的环境免不了麦韭不辨,耳目既狭,量小而善妒。月娥与小蝶一起长大,好到分享所有的秘密,她明显抵赖不过,却依旧回嘴道:“一日为妾,终身为奴,鲜花配牛粪,谁嫉妒你嫁个丑八怪。”

小蝶一手推开棠儿,径直冲上前,又是拳脚相加,“我今天跟你一起死!”

眼见月娥的手要挠到小蝶脸上去,棠儿双唇紧珉,一把抓了她的手腕用力向后一搡,眼睛直瞪过去。

小蝶恨得发急,指着月娥不依不饶地猛揭老底:“这个欲求无度的浪货,箱子里藏着角先生,这还不满足。倒贴院里的打手,姘车夫,让单松友白上,回回在园子里偷情,堪比猫狗交尾还龌蹉恶心!”

众目昭彰之下,月娥被说破隐私臊得满面通红,一眼剜回去,狠狠回嘴道:“你出个局也能被官老爷用强,堕胎险些丧命,你没倒贴过客人,没用过那个角先生?”

“不活了!”小蝶心底的沉疴被揭开,羞痛交加,连耳根带着满面通红,抓起桌上的茶碗砸过去。

月娥连忙一躲,“豁啷”一声,茶碗在铜镜上打得粉碎。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秦淮河的倌人们都是敲竹杠的能手,同时也弊端百出,客来客往多少总会生情,与某位客人格外亲昵。倒贴钱财,养姘头是绝对难看的事,撕破脸皮,相互揭短,一旦真闹到传出去都做不成生意。

棠儿劝姑娘和丫鬟们出去,关上门,转脸看着月娥,“你们曾是最好的姐妹,为什么一定要闹得这么难看?你若真心改过,我们还当你是姐妹。”

月娥脸被小蝶打得通红,胭脂狼藉,已有内疚神色却嘴硬不肯道歉,掀被子闷在榻上。

小蝶眼泪汪汪,冲月娥骂道:“苟且偷安还见不得别人好,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棠儿弯腰捡起地上的嫁衣仔细查看,“我帮你一起洗,晾干熨平还来得及。”

石中玉在城东租了间宽敞的宅院迎娶小蝶,里面装饰得十分富丽,全套红木家具,紫檀绣床,龙凤喜被,大红蜡烛应有尽有。

听雨轩布置得格外喜庆,小蝶红妆已毕,娇美动人,姑娘们围在旁边用茶吃点心,祝福谈笑。

案上焚香,点着红烛,桌上摆满鲜果零嘴,甘蔗、葡萄、香橙、蜜瓜、大枣。五福蝶里花生、枣圈、桂圆干、小核桃、炒栗子、吊瓜子、堆得满满当当。

红楼里有规矩,倌人从良,出局衣裳和头面首饰要悉数留下。金凤姐抱着一只檀木匣慢款腰肢进来,搬椅子坐在小蝶对面,一番话娓娓言来,是嘱咐也是劝诫:“丫头,听我过来人几句话,这回是重新开始,务必好好做人。过日子要学会打算,夫家再有钱也要多考虑,从良就得有踏实过日子的心,万不可还像以前那样花销。坏毛病都得改,不能疯里疯气,一张嘴别去逞能得罪人。对他家正房要恭敬,遇事性子要稳,脾气要一收再收。”

小蝶拼命努力生怕哭花了妆,仍控制不住落下眼泪。从小到大,她背地里咒她黑心肝不得善终,记在心里的多是冷言恶语:“赔钱货,脑子到底还长不长?”

“哭,就知道哭,现在不好好做生意,往后有你哭的时候。”

“拿自个的卖身银子倒贴,用你的钱,他还算个男人么?”

“小贱坯子,几个银子就被男人哄去了,回头一分不剩,要饭吧你。”

她恶狠狠盯过去,觉得眼前的老女人庸耳俗目,是这世间最恶毒,最势利的老娼妇。此刻骤然明白,那些都是半生教训换来的经验。这个半老的女人为了树立威信,打过每一个新来的姑娘,却不如别家妈妈心狠,从没逼过任何人交出客人私下打赏的钱财。小蝶深深感到歉意,伸手抱住金凤姐,伏在肩头哭道:“妈,我的妈妈……”

话音犹落,姑娘们心中动容,纷纷垂泪,呜呜哭作一片。

金凤姐略微一怔,不禁红了眼睛,轻拍她的后背,笑对满屋姑娘道:“今日大家都在,我索性将话说明。往后谁出去,听雨轩都是你们的娘家,有事尽管回来,我金凤能力有限但官老爷认识不少,能帮得上自会尽了全力。”

她刀子嘴豆腐心,性格既有强悍又存柔软,棠儿鼻子一酸,眼泪瞬间落下来,挤坐到金凤姐身后。

金凤姐心中涌出阵阵暖意,安慰小蝶道:“嫁人是好事,不哭了,记住妈的话,当了人家妾妇万不可三心二意。要活得好,给我,给听雨轩长脸,给姐妹们做个好表率。”

满屋子人擤鼻子抹泪,呜呜咽咽,哭得愈发厉害。

金凤姐从袖口拿出一卷银票,搁在首饰匣上一起交给小蝶,拿帕子擦擦眼角,“好丫头,这里是八千两压箱底钱,棠儿拿了五千,其余是大家凑的。珠宝首饰是你这些姐妹的心意,你收好别弄丢了。”

小蝶十分感动,禁不住放声大哭,突然想起一件事,边哭边问:“石中玉想要儿子,妈妈说句实话,这些年避子汤喝了不少,我们还能不能生了?”

金凤姐动容一乐,回头看了看围成一圈的姑娘们,大声道:“听雨轩不是下等堂子,妈妈我也是女人,自不会害你们一辈子,只要调养些时日,你们想生几个就生几个。”

闻言,小蝶的心终于放下,唤娘姨帮忙重新整理妆容。

金凤姐站起身,手里的帕子一招,“好丫头们,赎身价高,自己有底子男人才瞧得起。还是那句话,往后巴结客人要用尽法子,多存银子才是正事。”

到了吉时,鞭炮轰轰隆隆爆得山响,锣鼓盈天,热闹非凡,小蝶顶着大红盖头,红装红鞋,由石中玉抱进喜轿。

小蝶自己拿了一份钱,嫁妆亦是由金凤姐和妈妈们准备,不比寻常人家嫁女儿少。锣鼓声声,石中玉喜袍白马,高兴迎新娘回家。

纳妾有人观礼,只有新娘独自拜天地,小蝶出轿由喜娘扶进门,迈火盆,跨马鞍,再向石中玉行见礼。石中玉一阵心疼,让喜娘扶她不用下跪叩头,只行常礼拜一拜即可。喜娘扶小蝶深深一个万福,石中玉拱手还了一躬,即为礼成。

一场极致热闹过后,听雨轩骤然变得沉寂。

秋风飒飒,园子里枫红叶黄,天空蒙着薄薄一层浮云,太阳在云缝中挣扎穿行,一列鸿雁掠过云影,给渐凉的秋季平添了几分萧索。

先前,知夏与吴丰铭情投意合,游山玩水,剪烛夜话,逛戏园住别墅,过了一段神仙眷侣的生活。骤然从云端跌下来,心情抑郁生了重病,整日昏昏沉沉卧床不起。

半梦半醒间,知夏梦见吴丰铭来接自己。她胸口一痛,紧锁双眉,拖着发软的双腿挪到铜镜前,颤巍巍拿梳子整理蓬作一团的发。

见她起了,采莲端药过来伺候,忙前忙后帮她打扮,换一件漂亮的裙子,转身出去回知忆。

知夏面白如纸,跌跌撞撞踅出房门,阳光令她一阵眩晕,双手抱上红木廊柱险险没栽倒下去。

小水仙盛装丽服,明珰玉佩珠动翠摇,一双漂亮的凤眼充满疑惑,“都病成这样怎没人管管?”

知夏眼中存满泪水,瑟缩着身子,手扶栏杆,深一脚,浅一脚缓慢朝楼梯处走。

娘姨们素来嘴多藏不住事,已然将吴丰铭婚娶之事传出来。小水仙见知夏太可怜了,心中再无嫉妒,好言劝道:“吴公子娶的是名门千金,这种世家豪门不会纳妓为妾,你趁早死心,免得自取其辱。”

知夏陡然清醒,心脏狂跳不止,激动得浑身乱颤,尔后身软难支,一头歪在地上。

小水仙万想不到她的承受能力这么差,惊慌失措,大喊丫鬟过来合力将她抱回屋内。顿时脚步杂沓,采莲跑下楼去请大夫,娘姨赶忙掐人中将昏迷的知夏救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