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昱见她上过妆,除了脖子上发了一小片红疹并无明显病色,半透的薄纱裙内玲珑身姿一览无余。他唇角一沉,冷冷说道:“病了就要休养,你去躺着吧。”
黎湘琴小嘴一撅,委屈得流下许多眼泪,“爷,你来我就什么病都好了。爷,我想你,我太想你了,想得心都碎了。”
玄昱脸上没什么表情,冷漠地将目光从她身上移至墙面的一副米芾书画上,“我最厌欺骗,不会再相信你的只言片语。”
这一句顿令黎湘琴满面凄然,她伤心地哭道:“爷,我没有欺骗你,我的病和思念都是真的。我不指望你如从前那样待我,只求你能偶尔过来看看我,给我那么一丁点关心。每到夜阑人静,陪着我的只有孤冷和枕头,这里就像一个被遗忘的牢笼,连夜空都是被禁锢的。爷,你不会知道这种滋味。”
她的哭声如怨如诉,缓缓解开腰间的系带,“爷,求求你别这么狠心,把你的感情分一点给我。哪怕是施舍,可怜可怜我,给我一个孩子,求你。”
她的举动和倾诉并未换取到玄昱一分一毫的动心,玄昱神情心绪都没有起伏,忽然觉得多余的人在自己的生命中可以称之微不足道,转身即走。
门大开后又合上,发出一道拉长的“吱呀”声,拖音好似女子幽怨嗟叹。
黎湘琴没有再追上去,因为她的双脚被羞辱感钉住了。她自觉无比可悲,身上的纱裙透似一张捕网,可这张细密的网却连他的眼神也捕捉不住。她的脸孔有一下抽搐,后退一步坐到椅子上,最能确切形容此刻心情的只有四个字--欲哭无泪。
短暂的喜悦消失后,寂寞重新回归到黎湘琴身边,门上的纹路、纱灯、窗外的月光朱墙……
玄昱的态度令黎湘琴颜面尽失,她越想心里越难受,羞恨冲动,拿起一条绫子挂到了房梁上。芳嬷嬷听见椅子倒地的响动,忙把门一推,顿时发出凄厉的呼救声:“不好,快来人呐!”
宫女们跑进来,搭上桌子合力将绫子从黎湘琴脖子上解开,掐人中将她救醒。
小太监赶出园子,玄昱听闻黎湘琴出事只得回头。没过多时,梁羽墨闻讯也带着众妃妾赶过来,焦急担忧,苦心劝慰,人挤了满屋。
从戌时到子时,指针一下一下走动,时间似乎比三百年还长,棠儿靠在软榻上怔望着那自鸣钟。
敏感、纠结、沉郁、缺乏自信、自我反问……
棠儿有很长时间不曾这么深刻地回忆过去,但过去的经历带给她的耻辱依旧清晰。她不敢闭眼,因为控制不住思想,害怕从脑子里看见玄昱和别人亲密的场景。
子正初刻,玄昱回到清园,还没进门就闻到烟草味,苏进保打起湘竹帘,浓浓的烟雾迎面扑出来。
雾影中,团子趴在地毯上,棠儿头发散乱,细腕纤身,宽松的寝衣露出雪白的脖颈肩胛。她娇慵地歪在软榻上,眼皮朝这边一掀,又吸了一口烟,颓唐之态十分香艳,比起温婉柔弱更胜一筹。
团子站起来吠叫,随即被呛得喘了两声,摇着尾巴朝玄昱跑过去。
有生以来,玄昱第一次感慨美感是种有形之物,梦幻而庞然。他让苏进保和宫女退下,抬手打开窗户,轻轻将棠儿的衣裳一拢,“你别误会,那边寻死觅活,我安顿花了一些时间。”
银水烟袋内发出“咕噜噜”的水响,棠儿对玄昱不看不理,仍专心地吞云吐雾。
玄昱没有制止,只是耐心等她吸完,从她手里把水烟袋拿过来放到桌上,“跟我说说,是不是担心我在侧妃那里留宿?”
晓月轩窗,棠儿的眼眸里如月迷雾笼,神态有种难以描述的淡远,“我在想你不回来怎么办,你怎么吻她,和她是什么姿势。”
玄昱仔仔细细地把她端详一遍,“笨棠儿,男人也有忠贞,我现在有你,不会和她们。”
“你说过我们是公平的,如果你和她们,我也能和别人对吗?”
玄昱深深凝视着她,这双瞳仁微颤着,茫然而复杂。他沉默良久,简直能通过她的眼睛触碰到那颗易碎的心,“对不起,这件事上没有公平,我的自尊心会对你说的那个别人发起灭顶之灾。棠儿,你的身子里有多少个自己?我已经看到了一个柔弱善变的小女子、一个精明的骗子、一个纯真可爱的小姑娘、一个努力奋进的商人、一个多愁善感的女诗人、一个温柔娴婉的闺妇、一个美得不可方物的烟鬼。每一个你都令我着迷,我的心一直就在你手里,哪儿也跑不了。”
他把她揽入怀中,轻拍着,抚慰着,“棠儿,我永远爱你。我许愿下辈子要第一个就遇到你,我装作不在乎却悄悄喜欢你,这份感情一日一日,复复年年,越积越厚。到了合适的时候我便告诉你,你的过去,你的今天和将来,我永远不会缺席。”
棠儿抬起眼睫,直迎着他眸子里的所有深情,“玄昱,吻我,抱我去床上好不好?”
强烈的悸动蒙上玄昱的心,他给她一个深长缠绵的吻,尔后将她抱起,“乖,不难过了,我让你在上面。”
浮云护月,清宵静长,帷帐轻荡,凤衾鸳枕。半扇闲窗把靡情欢爱朦朦胧胧以长方块呈现出来,似一副古老的绮句画本……
自黎湘琴一闹,除了梁羽墨,众妃妾更难见到玄昱一面。玄昱比以往更怜惜棠儿,和她过着你浓我浓的恬淡生活,到了八月底,棠儿要回松江,两人不得不分开一段时日。
马车颠簸,棠儿挑起窗帘向外望,只见那天空墨蓝发青,有着碧玺水晶一般的盈透好看。
一行队伍声势浩大,在出京后的官道上驻停。
玄昱事务繁重不能将棠儿送到通州,许久才道:“虽然谁都得卖我八分面子,但与海关打交道不容易,你往后切要谨慎小心,遇到难事书信过来。”
棠儿穿着一身青色男装,头戴一顶玉色小帽,腰间配一枚白玉,扮相似一位英俊翩翩的青年公子。她想了片刻,稍作一笑,“这个你放心,我早预备了一百顶高帽,每人送一顶,保证叫海关上下人人高兴。”
玄昱见她心情尚好,淡淡笑道:“没几日还有人跟我说到立德立言,怎么,你的忠直之道呢?”
“要想混得开,没点拍马功夫怎么成。况且天底下像四爷你这样品行清正,不喜欢戴高帽的能有几人呢?”
玄昱温情的目光融进她眼底,嘴角有满满的笑意浮起,“这话好听。”
棠儿歪着脑袋看他,单手抚腮就“嗤”地笑出来,“我的高帽只剩九十九顶了。”
玄昱顿悟,笑得停不下来。棠儿也笑,两手抱住他的脖子,额头贴在他的下巴上,腻着耍赖道:“你再亲亲我。”
玄昱想分她离别情绪,双手扶着她的肩,表情认真地说:“我不好男色。”
棠儿笑着把他一推,转面把团子抱着,“你回吧,别耽误我去码头。”
等他一下车,棠儿想到什么,忙扭身趴到车窗上,“玄昱,我有东西给你。”
玄昱笑意浅浅,伸手接过她递来的锦匣,“不容易,我终于等到你的情书了。”
见他的手指已经放在了匣扣上,棠儿双颊通红,急忙道:“不许打开,等我走了你再看。”
“好。”玄昱后撤几步,一个抬手示意,车队继续朝通州驶去。
目送车马远离,玄昱转身上车,前呼后拥的队伍朝来路折返。
车轮如飞,玄昱按下鎏金匣扣,里面装的是一张信纸和一个厚信封。他先展开上面的信纸,暗黄的宣纸上只有娟秀的两个小字“用手。”
拆开信封一看,玄昱不禁又窘又笑,但见手上的宣纸乃数帧工笔暗春宫,画技高超,内容惟妙惟俏。最上的是一张裸背美人图,画里的人高髻簪花,衣裳褪至腰际,身量娇小端丽,正是棠儿自己。
玄昱再看下一幅,美人衣裳不整地斜躺在软榻上,一手持扇印在胸前,面露欲语娇羞之意,画纸虽小,晕染匀整,发髻钩勒精细,连发间簪的一朵牡丹都细致入微。
好几幅都有团子,其中一幅画的是榻下一只鞋底朝上,团子从帷帐内探出脑袋。还有糖葫芦,灯节和烟火,两只牵着的手;窗前,女子伏在男子膝上掩嘴打哈欠;再是女子慵懒对镜,男子笨拙地帮她束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