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几天的结果,大约就是继续晚几天, 晚到最后,他伤势痊愈便没必要来了。荣峥知晓父母对他没什么感情,他对他们同样,并未过多伤神, 挥挥手让人退了出去,屋内只剩他与程川。

程川在给自己削苹果。他手巧, 刀锋削出的果皮薄如蝉翼, 却不曾断裂, 卷成螺旋似的形状垂落。

一时无话, 仅有刀面摩擦果肉沙沙作响,苹果的清甜似有若无地飘散,覆盖了消毒水的冷冽, 声音气味皆莫名让人心安。

荣峥就这样静静看着他把苹果削完,切出一小块果肉,用刀尖插着送入口中。咀嚼声清脆,味道听着就很鲜甜多汁。嚼东西时脸颊会稍稍鼓起,像只小松鼠,可爱他怎么这么可爱?荣峥想,光是旁观他吃,心脏便莫名柔软了下来,就连腹部麻药过去后的疼痛,也不值一提了。

“你没受伤的那只手能动吗?”慢悠悠吃完一整个苹果,程川将果核丢入垃圾桶,又拿湿纸巾擦拭过嘴、手和刀,才不紧不慢望向荣峥,询问。

后者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手,”程川伸手指向床头柜上的打包盒,“医生说你肠道功能还没完全恢复,只能吃流食,遵循少量多次原则……我给你熬了米汤,要是手能动就自己喝了吧。”

荣峥缓慢地眨了眨眼:“不太有力气。”

“好吧,”程川起身,“那我去帮你叫护士。”

“我想你喂我可以吗?”

程川脚下步伐一顿,片刻后,他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我觉得命运有点神奇,你看我们现在像不像几个月前的你和沈季池?你成了病号,但我不是昔日的你,没有玩哥哥弟弟我喂你你摸我游戏的爱好。”

男人本就没多少血色的脸被他几句话说得更是苍白如纸:“当初是他硬要我喂的,我想着他手不方便……”

顾虑他大病初愈,不宜动气,程川本欲再说些什么,想想还是放弃了,摇摇头:“不谈这个了,我去找人。”

“不可以不说!”荣峥叫住他,“小川,我知道过去我不闻不顾的态度让你寒了心,重新揭开伤口很痛,但我们不能避而不谈。你总是这样,什么苦都藏在心里不和我说,积累到一定程度了就直接判我死刑……不能这样,我们之间不该是这个结局。”

往事不堪回首,但轻飘飘揭过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闷着沤着更加不妥,只会让它如烂疮那样发臭。只有挖开,摊在阳光下,刨去腐肉重新上药,才能从新长出健康的血肉。过程会很痛,但那是令伤口痊愈最快的方法,是荣峥自打决心追回程川以来摸索出的至理。

“我不说……怪谁呢?荣峥,你也没给我说的底气啊。”程川笑了,“而且我没说吗?我没让你和沈季池保持距离吗?从始至终在装聋作哑的人,是你。”

说完不再给他回话的机会,径自走出了病房,徒留荣峥一个人坐在床上,经受着手术刀口的疼,以及反刍旧事带来的心脏的绞痛。

是他活该,荣峥痛苦地弯下腰,心想,是他过去仗着程川爱他,有恃毋恐,他活该。

……

住院区人手紧缺,护士没空,最终还是荣峥身残志坚,自己单手端着碗喝完了流食。

然后,干脆让何秘书办理了出院,转到一家私立的创伤康复中心。

康复中心地处称不上偏远,占地广阔,算是人为精心雕琢出的一座治愈绿洲。主院区道路两旁梧桐成荫,建筑是现代风格,简约大气,草坪与花卉错落其间。中央地带是一座巨大的圆形喷泉广场,立着天使、圣母玛利亚等等神话与宗教中的人物雕塑,造型精美。喷泉水柱清澈透亮,环形长椅上可以看到在静坐休憩的患者,的确是个疗养的好地方。

程川随同荣峥在这儿住了几天,每日就是看看书修修照片,陪对方说几句话,不想聊了也大可在园区内闲逛,饱览美景,深觉身心舒畅,人仿佛都年轻了不少。

只可惜幻梦终有尽,程川心知肚明自己并不会与荣峥长久维持这样平和的状态,分开才是他们的宿命。是以眼瞅着飞机起飞的日期越来越近,这天,他倏然问:“你打算在这儿待多久?”

“啊?”荣峥有些心虚地从手表中抬起头,支吾道,“我……都可以,你想住多久?”

“……”程川说,“生病的人是你,大哥。”

“那就……半个月?我感觉我伤口恢复得还不是很好,反正不着急,多待一会儿也没事。”

“随你。”

荣峥还以为他说这话是会在未来半个月里继续陪伴自己,不由露出个松快的笑容。笑完,再次低头去看表。

程川生出些好奇:“你有事?”

被问到的人眼睛很亮地看着他:“有。”话音刚落,敲门声便笃笃笃响起。

“荣总。”何秘书的声音传来。

“咳咳,请进。”

何秘书推门而入,几个保镖紧随其后,各人手里各抱着几捧花,翩然而至,横三竖三在程川面前的茶几上摆好后,又飘然而去了。

程川:“……”

花束每一捧都很巨大,以黑色烫金纸包裹,底部系着深紫缎带,华贵无双。一朵朵朱丽叶玫瑰开到最盛,丰硕饱满,花瓣重重叠叠,质感胜过丝绸。

更关键的,花束中心不是花,而是一个精致的黑色盒子,表面光滑如镜,印着金色logo,熠熠生辉。

无需打开,程川光看logo名称与礼盒大小,就已经猜出了内里装的是什么镜头。

九个不同品牌、不同类型但毫无疑问都极尽奢华、价值不菲的相机镜头。

荣峥行走还不太方便,摇着轮椅来到他面前,从一捧花束中取下礼盒,拆开,将那个价值六位数的镜头递给程川:“小川,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九月三号,程川老年痴呆了都会记得的时间,严格意义上他和荣峥的第一次相遇。但他没说出这个答案,只嘴角轻扯,问:“什么?”

“我们第一次见面。”荣峥固执地伸着手,“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觉得你很漂亮?”肆意张扬的漂亮。

“没有。”

“那我现在说。我从见你的第一眼,就不可救药地被你吸引了。”

“好的。”

荣峥被他一本正经的表情逗笑,把那个镜头放在茶几上,往对面方向推了推:“我之前……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恋人,我在学着慢慢改了,小川。第一次追人,方法可能有点笨拙,如果哪里让你感到不舒服的,一定要告诉我。”

“我最不舒服的就是你这个追人行为本身,荣峥,我们已经分手了,体面一点,好吗?”

“不好。”男人说,“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小川,只有放手这一点不行。”

程川无声叹气,索性眼不见心不烦,视线一敛,改为落在那九个镜头上发呆。荣峥却会错意,认为他感兴趣,一个接一个给拆开了,整齐划一在茶几上摆成一排。

好家伙,程川眼都直了,没有最贵,只有更贵,这九个镜头加起来没有七位数他是不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