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轮悠悠驶入湾区,映入眼帘的火山岩山体朱红姜黄黑绿混杂,皑皑白雪点缀其上,给人以一种万物孤绝,无生命迹象存在的感受。

但事实上,此岛地热资源丰富,生灵众多。尽收眼底的成群海鸟自不必提,因为地热黑沙滩上并无积雪,晒太阳的海豹比比皆是,听说落潮时海滩还会冒蒸汽,随地一刨就是一口天然温泉。

这一趟停靠不仅为游玩,船上几个英国工作人员带了任务来的,搭乘冲锋舟登陆后程川看到他们提着工具往一幢锈蚀的房屋走,便也跟了上去。

行至目的地,才知他们是要清理铁皮房体前段时间被某些游客画上去的涂鸦。

涂鸦构图漂亮,线条流畅,配色大胆不失和谐,若在普通城市街头,可谓艺术品。但它存在于南极,本质便与“到此一游”无差。

“这种事件经常发生吗?”程川看着一位手持工具正在清理的工作人员问道。

“也没有。”对方道,“我们知道很多人是怀抱着虔诚与敬意踏上这片土地的,先生。但不可否认,总有人把低素质当有趣,包装得再美丽亦无法掩盖。艺术无界,文明却有线,人人都能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了。”

清除工作费时,他们在岛上待了一早上,午时才返回船上就餐。下午去了相距两个纬度左右的巴布亚企鹅栖息地库佛维尔岛,第二日天色将亮未亮时,程川再次坐上直升机,和几位同事一起去拍“刚苏醒的南极”。

机上座位有限,荣峥这回没随行,程川望着舷窗外和前几天夜里截然不同的景象,困倦得打了个呵欠。越往高纬走,夜长已经越来越短,平日里他会睡够再起,今儿是例外,为拍这个“清晨”被迫提前开机,只能蓄意瞪大双眼去醒神。

“程川,你男朋友真是荣氏那个‘荣峥’啊,我还以为重名呢。”萨拉·陈也困,通过拉人聊天来缓解,“要不是昨晚呃,可以这么说吧?要不是昨天天还没黑但是快黑时仍看到他在甲板上打电话,我都不敢相信。”

“……他不是我男朋友。”

“啊?”萨拉·陈尴尬地挠挠头,“好吧……那你朋友对你真好,你们拍完南极后打算去哪里,回国吗?”

“目前没想好,”偏头看见她期待的眼神,又问,“你是有什么推荐吗?”

“无处可去就和我去巴西啊!”萨拉·陈热切相邀,“一月正好是雨季,河流水位高涨,我与我朋友正计划去拍雨中森林呢,你可以和我们一起。”

“我考虑一下吧,”程川话没说死,“返航时再给你回复。”

谈说间,直升机飞到目标范围,机上众人亦进入工作状态。

天公作美,初升旭日洒落南极半岛连绵雪山,为其罩上轻薄一件金缕衣,闭着眼拍都出片。

美则美矣,但不到令人一眼惊艳的地步,程川往回翻看着一张张相片,总觉着还差了些什么。可窗口期就这么一段,眼看该拍的俱已拍得差不多,正欲返航之际,他最后一次将镜头对准海上一座浮冰

这块超大号浮冰长得很有意思,一端圆润一端有棱有角,俯视镜头下乍一眼望去像是画师绘人时起笔勾出的脸型轮廓。

咔嚓咔嚓程川摁下快门,冥冥之中上苍恍如听见了他的遗憾,浮冰有棱角那部分靠近“下巴”位置倏地裂开一道口子。

裂口呈弧线,中间缝隙略宽两端较窄,开裂刹那,海域露点温度较高的水蒸气接触到冰层内部的严寒,温差使之飞快凝华,形成一片冰雾。

斜照日光为冰雾染上颜色,镜头下亦清晰可辨。

像在叹息。神来之笔。

直升机已朝着邮轮飞回,程川来来回回反复观赏那张摄图,愈看心头愈喜悦。业内说好片皆是等出来的,此话不假,但总有那么一些时刻可遇不可求,拼到末尾除却耐心终究需要一点运气。

恰好冰川断裂,恰好造型独特,恰好形成冰雾,恰好阳光照射,恰好定格画面……哪一步稍微错位皆得不到这张照片。便是再来一次,程川也不保证还能复刻。

“幸运程川。”他轻拍相机外壳,笑得满足,“幸运相机。谢了,老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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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行程因受天气状况影响,船司进行过几次微调,好在没对摄制造成耽误,他们相继又去了天堂湾,拉可罗港,半月岛等等景点,一路平安。

但一个人的运气大抵是守恒的,当你乐而忘返时,老天爷便要出来作妖了至少对于程川来说,他自觉如此。

乐不思蜀之旅的转折发生在游览利马水道期间。

这条连接着布斯岛与南极半岛的狭窄通道是南极最负盛名的水道之一,每一处每一角均为盛景,堪称摄影者的天堂。

冲锋舟悠然开进水道,也开进一个被时间遗忘的世界。

航道两侧遍布冰川陡崖,这些历经千万年风雕雪蚀屹立在海面上的大家伙形状千奇百怪,有像利箭直插云霄,有如巨兽沉睡匍匐,有似屏风分隔外界……

水道散落着一海大大小小的浮冰,碎钻一般随波飘荡。

时值日落,数百米高的冰川绝壁被斜阳切割出一道道棱角,明暗交错,古老蓝冰泛出幽幽冷光,壮美奇诡到恍若踏入了另一个星球。

暮色渐浓,海面愈发艳丽,晚霞倒影把它变成了一幅流动的油画。

金黄,桃红,绛紫,水面波光粼粼,荡着这些饱和度极高的颜色。

远处更有鲸鱼漫游,扬起露出海面的尾巴激起一圈圈涟漪,将这幅彩画打得支离破碎,又在不久后重新组合拼好。

相机拍摄声不绝于耳,程川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每只手都举一台相机,上下前后左右各自配置长焦短焦广角,一刻不停拍拍拍。

时间越来越晚了,天边色彩更加浓烈,云层燃烧到极致,地平线上大火熊熊。

众人身处这一方梦幻到不似真实的世界,差点儿连呼吸都忘却。

这也就导致了冲锋舟在蓝调时刻掉头时,许多人均还魂飞天外,对周遭环境的变化反应迟钝,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浑然不觉。

风浪渐起,一块浮冰在海中断裂,变故发生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霎时

那块裂解的浮冰被海浪推着捅上冲锋舟,伴随着“刺啦”一声脆响,程川只觉自己所在的位置急速变瘪,冲锋舟失去平衡,猛然向右侧倾斜,他的身体亦不受控制地翻倒,一头栽进了大海。

海水酷寒,刺骨冷意瞬时穿透多层衣物将他整个人包裹。

虽穿有救生衣,可程川坐得靠后,落水时非酋上身,救生衣绑带竟是直接勾住了船尾的外挂发动机,把整个引擎带得一同脱落沉没。

风又在这时恰到好处袭来,一个浪头便把失去发动机的冲锋舟卷到了距程川数米外的空荡海域。

程川:“……”他有一字不知当骂不当骂。

冲锋舟各舱室之间彼此独立,即便被划破一个,其余气室仍能支撑船上众人不会覆没。

对比起来,程川这边的情况就不容乐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