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喉结上下滑动着,不盈一握的肩颈显得脆弱而单薄,双眼定定地看着我,轻声说:“我好像从来没有和你说过我的事情,我出生在一个不幸福的家庭,父亲很爱我的母亲,不惜为她离了婚,执意要娶她,但母亲却并不爱父亲,甚至可以说毫无感觉。她有严重的受虐癖,身与心都只为她的S而臣服,父亲只是个普通人,征服不了她。所以两个人虽然有婚姻、有孩子,却一直磕磕绊绊,始终无法磨合好。”叶沂陷入回忆,声音渐低,“从小,母亲就和我说,S天生就是S,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是站在那里,你就会知道他是,就会不由自主地向他臣服她是在说,父亲再怎样拙劣地模仿,都不可能成为真正的S,无法让她心甘情愿地跪下去。”

“我受她的影响,天生就是受虐癖,这可能就是基因决定的,生来如此。但是,我从来没有遇到母亲说的那样,一眼就让人觉得他天生就是S的人,哪怕后来开了清域,见过无数形形色色的S和M,依旧没有直到遇见你。”

叶沂注视着我,眼底漾着水光,目光却像点着了火,“你明明是第一次上台,姿态却那样自在闲适、游刃有余,只轻飘飘地挥鞭子,鞭梢甚至都没有碰到那个M,他就沉浸在幻想中,不可自抑地高潮了。那时,我的心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要竭尽全力才能勉强维持住平静的表面,不然,我可能在你下台的那一瞬间,就要向你跪下去了,那应该会吓到你吧。”

叶沂脸上露出一点伤感的苦笑,眼中含着回忆与怅惘,“也幸好当时我忍住了,不然你可能立刻就会离开,我根本就没有后续了解你的机会了。你是天生的S,在你的场域里,你是无可争议的主人,所有人都会忍不住臣服于你。见到你后,我终于理解了母亲,也再也没办法逃脱名为凌霄的魔咒。”

“我爱你,并不是像普通人那样对同性或异性怀有的好感,而是M对于S的向往和臣服。我、我想在你脚下跪着,想让你支配我、管束我、教导我……收留我。”他含着深深的渴望,像在沙漠中干渴行走了许久的人,终于见到绿洲与清泉。

“你……是想做我的M吗?”我听了他的话,怔怔地问。

“不、不,”叶沂摇着头,立刻否认,“我虽然怀有放肆的妄想,但并没有那样的奢求,我知道的,我配不上你。”他目光恳切,表情真诚,“我已经年纪大了,又没有漂亮的姿色,有什么资格做凌神的M呢?您的M应该是最出色的,无论是权势也好、美貌也罢,总得出类拔萃,才能有资格站在您身后,我并不敢奢求这个,也从没有过不切实际的期待。我只是把这份心意埋藏在心底,暗中恋慕您,并没有想打扰您,我也只要能偶尔能见见您,就很满足了,真的。”

叶沂又跪着上前两步,更加乞求地看我,声音哀婉凄楚,“请一定不要再说什么我会遇见更好的人,我活了三十多年,只遇到您一位这样的S,而这已经是很幸运的事情了,怎么可能还会遇到比您更好的人呢?您已经是最好了。”

“我承认,我有时确实会卑劣地嫉妒白先生,以及您身边那位刚刚出现的姓凌的小男生,但我一直知道,您这样的S就该有很多优秀的M拱卫环绕着,是我心思阴暗、心里不干净,但我会努力克制、认真改正的,请您不要因为我肮脏的妄想,就……再也不理我。”

不知什么时候,他对我换了敬称。

“求求您……求求您了……”到最后,他只有哭着拽住我的衣摆哀求,手指极为用力,手背上都鼓起了根根青筋。

我……心里有些乱,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确实惊讶于他的家庭背景,也没有想到他的喜欢背后有这样曲折的心路历程。他要的其实不多,没有想成为我的M,也没有想与我有更亲密的交往,按理说只是偶尔来清域坐一坐,并没有多难,我似乎不应该再一直拒绝下去。

“……你没有试过找找其他的S吗?”我问。

叶沂却说:“M臣服于S,是要心悦诚服、心甘情愿,才能跪下去的,我找不到那样的S啊,一直都没有,直到遇见您。”他目光依依,情真意切,几乎要将心剖出来,整个人不顾尊严、抛却羞耻,狼狈地跪在地上请求我的怜惜。

按理说,我不该继续无情地拒绝下去。

可是、可是……

就因为他境遇悲惨,我就一定要对他负责吗?我也从没有欠过他什么呀。

因为他很难过、非我不可,我就一定要接受他吗?

那,我的心呢,我的意愿呢?

我茫茫然地想着,一时觉得自己不该如此狠心,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挣扎而无动于衷,当初对白栖阳明明就很宽容,天然觉得身为同类应该拯救他;一时又觉得只有责任的勉强无法长久,我对他确实不像对白栖阳和凌子忆那般充满好感,那就不应该碍于他的心情而左右摇摆,藕断丝连。

繁杂的思绪一股脑的涌出,我一时也想不清究竟该怎样做,只好说:“我有些乱,要想一想。”我不想再看叶沂跪在地上、狼狈祈求的模样,后退两步想要离开。叶沂却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拼命抓住我的衣服不放,眼神哀求,好像我这一离开,就是彻底的拒绝。

“你放开我。”我说。

叶沂摇着头,破碎的眼泪凌乱地打在脸上、落在空中,他跪行两步,再次拉近与我的距离,口中发出无意义地哀求,“求求您,求求您……我不会再打扰您的,求求您……”他狼狈而卑微,脸上布满绝望。

我想,他大约是察觉出了我心底隐约的抗拒,并将其视为拒绝。所以,他不敢让我走。

可是,我想离开这里了。他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我该说的话也都说过了,我想离开清域,自己一个人呆着,安安静静地想明白再做决定。继续这样纠缠下去,即便我当场做了决定,可能也不会是叶沂想要的。

于是,我伸出手,一点点将叶沂握在我衣摆上的手指掰开了。

“凌霄”叶沂失去支撑,无力地委顿在地,却竭力抬起头看我,脖颈上青筋根根绽起,绝望地厉声哭喊。

我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

视线的最后一眼,是叶沂几乎滴下血来的双眼,与不远处陈列着诸多物品的实木柜子。不知为何,那一眼格外清晰,柜中依次叠放的雪白手套、单独放置的漆黑长鞭、弯曲缠绕的鲜红长绳、用过一半的垂泪红蜡、带着红屑的木色毛刷与各式眼罩、乳夹、马克笔,都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到我离开叶沂的办公室,在灰暗的光线中下楼时仍历历在目。

然后我突然想起,原来,那些全都是我曾经调教时用过的东西。

叶沂、叶沂……

叶沂番外

凌霄离开后,空气一下变得死寂,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叶沂跪趴在原地,连呼吸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大片的泪水从他脸上流下,打湿了木制地板。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叶沂茫然地想。

他还记得今天下午,他在清域见到白先生时欣喜若狂的心情,作为凌霄的固定调教对象,白先生会在这个周末出现在清域,是不是意味着他也认为凌霄今天会来?彼时,叶沂还不知道白先生与凌霄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有了更直接亲密的联系,只是冥冥中心里升起一种预感经历了漫长的等待后,他终于要见到凌霄了。

他已经不愿再去回想过去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在无望的等待中难以言喻的焦灼与不安,与每个周末下午坐在清域大厅时,那一次次燃起希望又一次次失望的感觉。

尽管凌霄说过他会在新年后回到帝都,但多久才能回来呢?回来之后又能再来几次?一切都是未知数,叶沂痛恨自己与凌霄之间浅薄的联系,并终于意识到,以前他尊重凌霄保留隐私的意愿时,只顾着讨好他,全然忘记了如果有朝一日凌霄不再来清域,他该怎么办。

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人海茫茫,他去哪里找他?

在无望等待的日子里,叶沂曾下定决心,想着等下次再见面时,一定要想办法知道凌霄的真实身份。

可是,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呢?

他等呀等,等到一晚晚睡不着觉,等到一口饭也吃不下,等到脑子里全都是他,等到恍惚中几乎要出现幻觉,凌霄还是没有回来。如果不是母亲担忧地询问,叶沂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竟已经瘦成这副模样,他那同父异母的兄弟甚至以为他吸了毒。

终于,终于,今天他又能重新见到凌霄了。

凌霄还是一如记忆中的模样,清朗俊美,温和疏离,隐约带着居高临下的支配感,威仪内敛,含而不露。让人一见他便心痒痒、腿发软,脑海中绽开朵朵灿烂烟花,心情雀跃不已。

叶沂太高兴了,整个人熏熏淘淘,全然无法克制自己,不自觉地便上前紧紧地拥抱住朝思暮想的人,喜极而泣。那一瞬间,从来都空落落的心被填满了,鼻腔中都是少年干净清爽的体味,从外向内地侵占了他整个身体,满满当当的幸福几乎要溢出来。

然而,命运往往就是如此残忍,会在你最高兴的时候给你当头一棒,在你以为一切都已柳暗花明时,重新露出奇谲波折的重重坎坷。

先是白先生隐含炫耀的话语与威慑警告的目光,再是凌姓少年轻快熟稔的询问与眉目含羞的应答,最后是凌霄克制疏离的姿态与毫不犹豫的躲避。

命运的重锤落下重重一击,将叶沂所有强撑出来的淡定和温和全部砸碎,露出隐藏在伪装下的脆弱与绝望。直至此时,叶沂才知道,原来人在大受打击、陷入绝望时,脑海是一片空白的,那些舌灿莲花、巧言矫饰就像飘渺的烟雾一般,风吹即散,慌乱中他一句话也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