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坐在加长林肯的后座,面无笑容,目光沉沉,肃然看着我,说:“凌萧,我再与你谈谈。”

我忍不住皱了下眉,因为凌子忆的提前铺垫,我已有了些许心理准备,但再见到凌家这位严苛冷肃的老人时,还是忍不住心生反感。“如果您仍是为之前的事情而来,那我想我们没有谈的必要了,我的回答不会改变。”我直白地说。

凌忠平压着眉头,沉声道:“是有一些其他事情,要与你谈谈。”

我抬眸,注视着他脸上因岁月雕刻而显得格外冷厉的皱纹,思索了几秒,说:“可以,不过我一会儿还有事情,请尽快。”既然他非要纠缠不休,这一次拒绝了还有下一次,烦不胜烦,不如彻底谈开,力争一次解决。

凌忠平松了眉头,颔首道:“那上车吧,去春熙茶馆。”

春熙茶馆是昭云最有名气的高档休闲会所,环境清幽,来往都是有钱人,不仅做茶道,还有花样繁多的增值服务,最重要的是,它每一个包间都相隔甚远,私密性很强,适合谈一些秘密话题。

我打开车门坐了进去,虽然不想与他共处一室,但若能彻底解决这件事情,暂时忍耐也没什么。

车子大约行驶了三十分钟,全程凌忠平都在观察我,而我目不斜视,并不与他交谈,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到了春熙茶馆,被服务人员热情又不失礼数地迎进去,穿过九曲十八弯的回廊,来到竹林深处的一间包间中,那里已恰到好处地泡好了香气袅袅的热茶,服务员关上门,脚步声渐行渐远,四周便再无人声。

凌忠平将一杯白毫银针推到我面前,自己捧起茶杯,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说:“你和我之前想的,不太一样。”

我注视着清亮的茶汤中根根立起的茶叶,沉默以对。

“我回去后,详细地了解了你的过往。你很优秀,自小成绩优异,为人为善,乐于助人,因此师长喜爱、同学尊敬,长大后更是凭借自己的努力,考入全国数一数二的高等学府,在大学中亦是风云人物,可以说,同龄人中,比你优秀的不多可见,没有在你母亲身边长大,对你是一件好事。

“或许,你心里怨恨凌家当初没有养育你,这件事我确实有错,不管如何,你都是凌家血脉,我不该置之不理。但你也当理解我们,在你母亲做下那样的种种恶事后,凌家万万不可能再接受她,你入凌家,便等于半个她入了凌家,之后凌家就永无宁日了。”凌忠平慢慢说道。

我依旧没有回答,其实对于当年被弃养之事,我早已释怀,且多年没有再想过。如果一件事情在人们心中翻来覆去、久久思量,那只能说明这件事十分重要,若是真正放下或无关紧要之事,人们早会将它忘到脑后。

当年之事于我,早已淡得如同陈年墨痕,经年岁月下,已辨认不出痕迹。

或许是看我毫无反应,凌忠平不免问,“对这些事,你怎么想?”

我于是说:“我早就忘了,也并不觉得它有多重要。”正因为当年无人收养,我才遇到了外婆,得以幸福安宁的长大,这于我而言可能还是件幸事。

凌忠平审视似地看着我:“这么说来,你不恨凌家?”

我抬眼直视他,淡淡地说:“不在意,何来爱恨?”

凌忠平的脸色却难看下去,他深深地皱起眉,本就不慈祥的面庞更显厉色,“但是,你的母亲却亏欠凌家甚多。”

“那你该向她寻求公道,不该找我。”我寸步不让,“法律都讲罪不及子女,父母犯下的错,子女并无责任。你若时隔二十年,再要我承担当年母亲的过错,那恕我不能认同。”

凌忠平对我的话置若罔闻,他双目紧盯着我,自顾自地说:“她对凌家亏欠最多、最无法饶恕的,是她害凌家没有了继承人。”

我一怔,没想到他打算讲这个,却不免有些齿冷。母亲确实做了难以饶恕的恶事,但苏小乔的苦难、凌子忆的身世,到凌忠平这里,就只是“害凌家没有了继承人”吗?竟如此薄情。

“当年,你母亲恶计频出,在子峰与小乔结婚后,仍然纠缠不休,甚至伙同一群流氓,做下罄竹难书的恶事,以致子忆”凌忠平停顿下来,紧紧地盯着我,压低了声音,沙哑道:“不是凌家血脉。”

我沉默了半晌,慢慢说:“事关凌夫人与凌少爷声誉,您就这样轻易告诉一个只见过两面的外人,不合适吧?”这种豪门秘事,不应该藏得严严实实吗?

凌忠平没有说话,定定地看着我,过了足有两三息,才从我毫不意外的脸色上意识到了什么,失声道:“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个?是萧晴告诉你的?”

我忍不住嘲讽地笑了一声,“母亲去世时,我才不到一岁。”

“那你是从何得知这件事情的?”凌忠平逼问我。

我不可能说出是凌子忆告诉了我这些,也不愿再和凌忠平纠缠,于是只说道:“如果你来是为了这件事,那我知道了,还有其他事情吗?”

凌忠平不会无缘无故吐露这种秘密,想来别有所图。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凌忠平说。

我说:“如果我不想回答呢?”

凌忠平:“你若问心无愧,怎会不想回答!”

我:“因为我不喜欢你,不愿与你多谈。我可以保证不会随意吐露这件事情,至于我从何得知,与你无关。”

我冷淡地看他一眼,没有动桌上的茶,直接站起来说:“如果你没有其他事,那我该走了。”

“站住!”凌忠平脸色铁青,“这就是你对长辈说话的态度?”

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直说道:“我之所以如此态度,自然是因为没有将你当作长辈,对待一位出言不逊的陌生人,我自认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凌忠平怒急,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呼吸粗重,满脸愠色,但他到底持重多年,在我离开前竟生生将怒气压了下去,冷声道:“既然你已经知道子忆的身世,便应该知道,正是因为萧晴,凌家才失去培养多年的继承人,只剩下你一个血脉,于情于理,你都有责任将凌家传承下去!”

我忍不住有些啼笑皆非,这就是世家老派掌权人的想法吗?真是腐朽啊。

“首先,母亲曾经做下的错事,我没有义务承担,即便我有愧疚补偿之心,也是对苏小乔女士与凌子忆,与你、与凌家毫无关系;其次,凌子忆即便不是凌家血脉,依旧可以做继承人,只是你思想腐旧、不愿将家业传于他而已,但这与我无关;最后,将生育子女视为传承血脉,要求子女必须承担家族责任,原本就是十分陈腐自私的想法,而让从没有受过凌家一天恩惠的我来承担传承凌家的责任,就更荒谬了。”我说道,“凌家百亿巨富如何,权势滔天又如何,我并不关心,也没有丝毫兴趣,我直白地和你说:我、不、想、继、承、凌、家。”

我的话音落下,空气足有十多秒的安静,凌忠平脸上红红白白,手掌紧紧地握住茶杯,最后挤出一句,“说来说去,你还是怨恨凌家没有养育你。”

我嗤笑一声,摇头道:“不,是你太过高高在上、理所当然。我与凌家毫不相干,凭什么为你传承家族?”

凌子峰咬牙道:“没有子峰,就没有你的生命!怎能说毫不相干?!”

我云淡风轻:“生而不养,便如不生。我不欠你们什么,对凌家也没有任何义务。我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我和你在这件事情上纠缠,日后愿再也不见。我走了,留步不送。”

说罢,我不待他反应,大步离开了茶室。

突然获得百亿巨富、成为大家族的继承人,是好事吗?对有些人来讲或许是的,但对我而言,比起一眼可望到的鲜花着锦的权势,我先看到的反而是掩藏在钱权背后的束缚。“责任”一词,远比金钱要重得多。

希望到此为止,以后再不相见。

凌忠平之后如何反应,我已不得而知,也不感兴趣。元宵节过后,我便收拾行李登上了回帝都的飞机,提前开学日两天回到学校。

北方的冬天银装素裹,积雪尚未化尽,空气寒冷而干燥,呼出的气息在空中迅速地凝结成白雾,即便穿着羽绒服,仍能感觉到寒冷。但室内却因为供暖而比南方温暖很多,我在宿舍窝了两天,同学陆陆续续返校而归。

开学的时光平平淡淡,中间凌子忆来学校看过我一次,他穿着雪白的羽绒服,笑得眉眼弯弯,给我送他亲手做的礼物,是一条手工织成的灰色围巾。我收下礼物,留他在学校吃了午饭,因为下午要赶着上课,便没有和他多聊,他却很满足的样子,眼中流光蕴转,笑意明媚。

我忍不住在他柔软的头发上揉了一把,夸他“好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