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府当然比不上皇宫精致,可是,她能随意说话,自在走动,吃饭饮水也不必提心吊胆,远比皇宫舒服多了。王言卿自己在宫里走了一遭,有点明白为什么陆珩总是那么紧绷,连在自己家里都不敢吃口味重的食物了。
时常在那种环境办差,难怪他变成如此。
王言卿想着陆珩,手搭在床沿上,不知不觉就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不知道是不是早膳里加了安神成分,王言卿这一觉睡了很久,等醒来时,天都黑了。
她稍微动了动,外面丫鬟就听到动静,进来挽起床帐,点亮灯烛。王言卿睡了太久,浑身酸软,她费力坐起来,刚坐好就问:“二哥回来了吗?”
她许久没有喝水,嗓子干哑,这句话问出来虚软无力。灵鸾行礼,说:“回姑娘,指挥使刚回府。”
王言卿一听,立马不睡了,当即要下床去找陆珩。她换了身碧青袄裙,灵鸾为她取来披风,王言卿都等不及系好,拿了披风就往外冲,一边走一边披在身上。
二月二过后,土地解冻,天气一日比一日暖,但晚上的风还是沁凉的。王言卿快步跑向主院,灵鸾追在后面,急道:“姑娘,您受不得寒,当心着凉。”
王言卿哪有心思听这些话,她提着衣摆跑入正房,里面的人早早就听到动静,不慌不忙回身:“卿卿,怎么了?”
王言卿看到确实是陆珩,这才松了口气。陆珩看起来也刚回来不久,身上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王言卿双手交叠,浅浅行了个万福,问:“二哥,你用饭了吗?”
陆珩想过王言卿可能会问秦祥儿去哪里了,闹鬼案如何审理,她走后宫里又发生了什么,但陆珩没料到,王言卿急急忙忙跑过来,第一句话竟然是问他吃饭了没有。
陆珩意外瞬息,笑道:“还没有。听她们说你睡了一整天,睡得还舒服吗,要不要留下陪二哥一起用饭?”
王言卿点头,她其实不饿,但她想陪陆珩吃点东西,然后赶紧让他去睡觉。王言卿昨夜好歹眯了一会,陆珩却一直在忙,今日又是上朝又是收尾,足足折腾了一整天。他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经不起这样耗。
厨房早就准备好了,得知王言卿也要用饭后,悄无声息地加了双碗筷,添了几样王言卿喜欢的菜。王言卿坐下,悄悄观察陆珩。他脸上有疲色,但眼睛明亮,看着精神还不错。
看来,这个案子应当很顺利。王言卿默默想了一会,主动给陆珩舀了一碗汤,问:“二哥,装神弄鬼的人确实是秦祥儿吗?”
陆珩接过王言卿的碗,瞥了她一眼,幽幽叹道:“我还以为卿卿是来关心我的,原来是为了案子。”
“哪有。”王言卿颦眉,道,“我分明是怕你熬得太久了,身体受不了。”
陆珩失笑,手指转动汤匙,慢慢说道:“还是这么不经逗。有你这句话,我便是累死也值得了。”
“别说这些不吉利的。”王言卿一脸严肃拦住陆珩的话,“万言有灵,这种话不能说。”
她板着脸教训陆珩,陆珩也由着她指点。王言卿说完后,趁着饭桌上无事,问:“二哥,她到底为什么要那样做?”
陆珩淡淡抿了一口汤,不慌不忙开口:“说来话长,这是三十年前埋下的苦果了。”
王言卿认真看着陆珩,等着他接下来的话。陆珩没有继续说,突然问:“卿卿,你还记得上元节那天,我和你说过的话吗?”
王言卿根据三十年这个时间想了想,试探地问:“你是说弘治皇帝?”
“没错,是弘治年间的事情了。”陆珩放下羹碗,微微叹道,“当时有一个太监,因为阻拦张氏兄弟戴御冠得罪了张皇后,反而被弘治皇帝关到牢狱里。后来,张皇后授意,命人打死了他。那个太监叫何鼎,秦祥儿做的事情,和他有些关系。”
王言卿猜测:“他们是兄妹?可是,秦祥儿明明姓秦,莫非她用了假名?”
“是真名。”陆珩淡然笃定,道,“送进宫的女官,身份都是要再三核查的,但凡差一点就不能通过。她确实姓秦,是淮安人氏,她上面还有一位姐姐。”
王言卿似乎感觉到什么,一双秋水剪瞳一动不动看着陆珩。陆珩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秦祥儿的姐姐亦曾入宫,只不过不是女官,而是宫女。何鼎和张鹤龄兄弟起冲突那天,正值宫里设宴,张鹤龄和张延龄喝多了酒,张延龄趁着酒兴奸污了一名宫女,之后他返回宴会,看到皇帝的发冠手痒,撺掇张鹤龄,两人又想拿起来戴。何鼎和那个宫女在同一个宫殿当差,他发现了张延龄的兽行,到前面后发现他们毫无悔改之意,竟然还想戴御冠。何鼎当即大怒,要用金瓜打死这两人。何鼎的动静闹得很大,惊动了张皇后,当时许多人向弘治皇帝求情,但张皇后咽不下这口气,执意要将何鼎下狱。弘治皇帝不忍让爱妻受委屈,便让锦衣卫将何鼎抓走。弘治皇帝当时想不想杀何鼎没人知道,但后来,何鼎确实死了。”
王言卿眼露不忍,如乌云蔽月,烟笼寒水,看着就让人心疼。陆珩拉过她的手腕,放在手心握紧:“那名宫女就是秦祥儿的姐姐秦吉儿。”
王言卿心重重地落下去,唯有陆珩握着她的地方温暖有力,像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支撑。王言卿问:“秦吉儿后来怎么样了?”
“死了。”陆珩的话直接又冷淡,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宫里的记录是因为天冷,秦吉儿在夜里被冻死。可是当年经手此事的老太监说,秦吉儿的尸体扔出去时,脖子上有淤痕。”
这个结局令人遗憾,但一点都不意外。张太后连关在牢里的何鼎都不放过,何况区区一个宫女?秦吉儿死的无声无息,哪怕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她不是自然死亡,也没有人会探究她的死因。何鼎是太监,没有家族后人,更不会有人伸冤。
他们两人像紫禁城华丽地砖上的一粒灰尘,碍了主子的眼,轻轻一扫就拂下去了,没有任何人在意他们落在哪里。唯有同样是灰尘的秦吉儿之妹秦祥儿,放弃嫁人入宫,当奴为婢二十年,就是为了查姐姐当年的死因。
王言卿终于明白张太后为什么那么抗拒说遇鬼的事情了,她也终于明白秦祥儿假扮鬼怪时,为什么要在门外喊“好冷啊”。秦祥儿的姐姐是以“冻死”收场的,难怪秦祥儿耿耿于怀。
王言卿问:“她查到了吗?”
“她今日在诏狱里交代,她东拼西凑查到一些痕迹,但是并不确定是张太后。她扮鬼去吓张太后,只是想知道姐姐之死到底和张太后有没有关系。”
结果无需多言,张太后被吓成那样,显而易见和她脱不了干系。
王言卿深深叹气,问起那件困扰了她很久的事情:“第一次她给崔月环下了药,没人看到她装鬼之事。但后面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撞鬼,她一直在张太后身边,怎么在窗外弄出动静?前夜我看得很清楚,她就在殿内,事发前趴在太后榻前睡觉。就算她能装睡,但敲门声和鬼叫声分明是从外面传来的,她一个人怎么能分成两半?”
陆珩缓慢摩挲王言卿的指根,听到这里,意味深长笑了笑:“谁说一定是人呢?”
王言卿呆住,陆珩正该解密的时候却突然卖起关子来,晃了晃她的手说:“一看卿卿就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我担心你在宫里受委屈,特意教给你联络暗号,你却一点都不在意。”
“没有。”王言卿颇为委屈,忙辩解道,“我一直都记着,只是没用上而已。”
陆珩好整以暇,不慌不忙反问:“真的?那你怎么没注意到鸟叫声?”
王言卿一时愣住,这时候她回想,前夜她出门的时候,没看到人,但好像确实有鸟飞过。
陆珩见她明白了,笑道:“你不喜欢斗鸡走马那些玩意,自然不清楚,鸟市上有一种上乘的鸟,叫鹩哥,声音清脆,擅学人语。要是教得好了,它能学会十来种指令。”
王言卿慢慢将整件事联系起来,秦祥儿查明姐姐的死因后,怀疑是张太后下的手,所以想扮鬼诈她。秦祥儿是女官,张太后吃不完的糕点由她处置,秦祥儿挑了崔月环喜欢吃的点心,在里面下了昏睡的药,哄骗崔月环吃下。崔月环当夜果真睡死了,秦祥儿穿上女鬼衣服去吓张太后。秦祥儿和秦吉儿是姐妹,披散头发再加上光线昏暗,几可乱真,张太后看到后以为是秦吉儿显灵,被活活吓晕过去。
之后张太后像疯了一样见人就骂,秦祥儿看在眼里,越发确定杀害她姐姐之人就是张太后。可笑张太后杀了一个年轻美丽的宫女,却连对方的名字都没记住。但凡张太后知道那个女子叫秦吉儿,就绝不会将名字明显有渊源的秦祥儿放在自己身边。
秦祥儿终于确定了真凶,之后,她便不必亲自冒险。她光明正大地待在太后身边,等所有人睡着后,她悄悄吹哨子,将鹩哥唤来,让鹩哥模仿人声。如果里面的人推窗或者外面的锦衣卫闯入,鹩哥自然会振翅飞走,根本不用秦祥儿操心。
鹩哥长着黑紫色的羽毛,天黑了根本看不出来,何况众人的注意力全在人身上,谁会在意一只鸟。锦衣卫以及后面的王言卿,都没有发现院里有一只黑鸟。锦衣卫巡逻时不让外人靠近慈庆宫,但天上的飞鸟,他们肯定无法顾及。
秦祥儿就这样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装神弄鬼,要不是碰上陆珩,恐怕锦衣卫也要被她玩的团团转。
秦祥儿用口哨控制鸟,殊不知锦衣卫内部也有暗号,陆珩才是这方面的行家。王言卿叹服,再一次意识到二哥升官这么快,确实是有原因的。
不过,王言卿还有一事不解,她忙问:“那第二次呢?我总觉得慈庆宫檐下的灯笼怪怪的,但说不出哪里奇怪……”
陆珩对妹妹向来不吝于夸赞,他点头,肯定了王言卿的想法:“没错,那些灯笼确实有问题。你不经常进宫,难怪看不出差别。我进去第一眼就注意到灯笼被人调过,而且挂的过于低了。第二次所谓的女子哭声是鹩哥,至于窗户上披头散发的女鬼,其实是用灯笼照出来的影子,道理和皮影戏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