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的刺痛化作一柄利矛,击破了Omega本性里对Alpha的绝对服从,在那根珍贵的脊梁折断之前,何岸逼迫自己喊了出来:“请让我……让我留下孩子!”
郑飞鸾眼眸一沉,厌烦且极轻地“啧”了声。
不过长期在社交场合行走的他很快择了一顶友善的面具戴上,将纸张推前少许,温声问道:“何先生,容我问一个问题,你在哪里高就?”
何岸不明白他的目的,回答说:“在附近的宠物店,拐角那家,叫做‘爱宠城堡’。偶尔隔壁花店缺人手了,我也会帮着送送花。”
劣质的蓝色圆珠笔在郑飞鸾指间打了个转,他谑笑道:“宠物店?”
似乎这是一个相当滑稽的答案。
下一秒他敛起笑容,直身坐正,左右手肘分开撑于桌上,十指交错在前,目光压低,直视着何岸,眼神中释放出了不容忽视的压迫感,那是他作为一个领导性格的Alpha在谈判桌上惯常使用的控场状态。
顶级信息素浓度,我之天堂,彼之地狱。连强悍的Alpha都扛不过几分钟,何况一个被他标记过的Omega。
果不其然,何岸剧烈地打了个冷战,瞳孔骤然缩紧,整个人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用力推搡向沙发靠背,怎么挣都坐不起来。他的腰软了,腿也软了,削瘦的肩膀抵在不算柔软的皮面上,印痕极深,仿佛不是他靠着沙发,而是沙发要将他整个吞进去。
郑飞鸾清了清嗓子,认真地阐述道:“何先生,我们接下来的讨论,或者说谈判,必须基于三个清楚的共识:其一,你和我不会成为合法夫妻;其二,你的孩子郑家不会承认;其三,我不会支付一分钱抚养费。这意味着,只有你独立完成抚养,才符合我所说的‘彻底清除关联’。但是,独立抚养需要足够的金钱,而你的工作街头宠物店、花店零工,一来收入不稳定,二来收入不充裕,在渊江养个孩子可能连零头都不够。综合来看,没有任何证据支持我相信你可以独立抚养孩子长大。”
何岸听着听着就涨红了脸,染血的指甲更狠地掐进肉里去。
他争辩道:“我可以和你签协议,免、免责的那种。孩子出生后的所有花销,奶粉、衣服、尿不湿、看病,上学……全部由我一个人承担,不会张口管你要一分钱,这样……可以吗?”
郑飞鸾不为所动:“但客观现实摆在眼前你的收入不够。”
何岸激动起来:“我会想办法的!”
“你会‘想办法’,不代表你真的‘想得出办法’,这是能力问题,不是态度问题。”郑飞鸾冷冰冰地反驳,“很遗憾,你说得再真诚,这也只是一句空话。儿童的受抚养权是法律赋予的,你没有资格代替它放弃,法官也不会认可你所说的免责协议。”
他顿了顿,眼神迅速降温,凝成了一丝凉薄的怀疑:“我来做一个简单的猜想:有朝一日,假如你身无分文,实在养不活孩子,你会不会想出一个办法,去向Omega保护协会申请亲子鉴定,要求我履行抚养责任?或者再进一步,你会不会想出一个办法,领着你生的那个孩子,要求和我婚内所生的子女平分财产?何先生,我并不怀疑你此刻的品格,但我必须提醒你:人在饥饿的时候、寒冷的时候、走投无路的时候,往往容易抛弃从前坚持的信念,去做一些自己也唾弃的丑事。你一个人原本可以活得很滋润,为什么非要被孩子拖累?它能带给你的所谓‘亲情’,远远比不上你养育它要付出的代价。如果将它扼杀在萌芽状态,你和我都能减少一个巨大的定时炸弹,这难道不好吗?”
不好。
这一点也不好。
何岸从耳朵到肠胃的每一个细胞都对这段客观而冷血的游说感到排斥,腹内这一团骨肉究竟有多么可爱,他比谁都清楚。
他摘下了围脖,贴着脖子的那一圈湿漉漉的,已经被汗液浸透了。
他又解开外套纽扣,露出白色薄毛衣裹着的肚子,那处形状玲珑,像一只糯米白面团子,偶尔还会动一动,招人喜欢得要命。
“飞鸾,像我这样的Omega,不太容易遇见合适的Alpha,如果这个孩子没有了,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了。你让我留下它吧,它六个月了,会动了,你来摸一摸……”何岸试图去拉郑飞鸾的手,“摸过就舍不得打掉了……”
只听啪嗒一声,圆珠笔弹开一段距离,落在不远处。郑飞鸾淡定自若地去拾笔,巧妙避开了何岸的触碰。
何岸僵了一会儿,慢慢收回了悬空的手。
“六个月的胎儿,引产对身体的损耗的确比较大。”郑飞鸾盯着笔尖,避重就轻地说,“我会支付足额的营养费,你不必担心。”
“我不要你的营养费,我要孩子!”
何岸捶桌站起来,脸色一片惨白,晃动的桌子让茶杯和纸张都移了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一点也没有了吗?飞鸾,我和你再签一份协议,就我们两个签,这孩子花了你多少钱,抚养费也好,财产分割也好,我都欠你双倍的债!如果我起了贪欲,想从你手里骗钱,你不会受害,孩子也不会受害,只有我一个人遭报应!”
他的情绪太激动,音量高了几阶,招来了远处几束零碎的目光。郑飞鸾脸色大变,厉声呵斥道:“坐下!”
一瞬间Alpha的怒意飙升至峰值,失控的信息素卷着极端骇人的威慑气场笼罩了何岸。何岸眼前一黑,双腿发虚,经络、骨髓、肌肉仿佛齐齐消失,整个人一下跌回了沙发,连颈骨也抽空了力气。
他抬不起头来,脑袋低低地垂着,发尾的汗水越积越多,凝成水珠,沿着白皙的颈线接连滑落。
Alpha的怒火旺盛到极致时,Omega的恐惧也随之攀升到了极致。何岸被逼入一场可怕的幻觉中,他身处一间黑屋,头顶、脚底、四面墙壁,到处都乌压压叠罗汉一样爬满了数不清的甲虫与蜘蛛,油亮的甲壳像浪潮一样攒动,细长的毛足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走步声。
它们在四面八方蠢蠢欲动,晶亮的小眼珠盯准了何岸,只消他萌生一丝反抗郑飞鸾的念头,就会飞速涌至,顺着裤腿、衣袖、领口的缝隙密密麻麻钻进来,用恶心的触角与足尖触碰他的肌肤,用腥臭的牙齿啃食他的骨头。
好想吐。
何岸瑟缩在沙发角落,死死捂住了嘴唇,再也无法对郑飞鸾说一个“不”字。
第六章
郑飞鸾的耐心所剩无几。
他急于离开是非之地,连平等交谈的姿态都懒得再演,满腔怒火不加克制地泼向了可怜的Omega:“何岸,你三番五次提出要签协议,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我不可能和你签任何一份协议,因为协议本身就是一种关联。实际上,就连这一份……”
他拎起写了半页的纸,又重重拍回桌上:“也不是由我来和你签。”
“我……我知道了……”
何岸嗫喏着,畏寒般抱紧了自己的双臂。
幻觉中那些狭长的八脚蜘蛛开始在他手背上爬行,每一只脚都布满了黑白相间的绒毛。金属色泽的圆甲壳像芝麻一样悬在他眼皮底下,偶尔甲壳张开,便有无数对半透明的薄翅伸出来,拂过他的面颊。
何岸害怕虫类怕到了骨子里,此刻汗毛倒竖,胃部一阵阵痉挛,翻江倒海地涌酸水。
这就是最佳契合吗?
因为不愿被Omega顶嘴,所以释放信息素让他承受巨大的精神折磨,这就是他爱的Alpha利用契合度的方式吗?
何岸一直以为信息素是只关乎爱的,契合度低,爱情就浅一些,契合度高,爱情就深一些。如今他终于意识到,信息素让Alpha与Omega成了两根共鸣的琴弦,除去情欲,还有太多彼此纠缠的地方。譬如镌刻入骨髓的依赖、不必言说便能知晓的喜乐、一方失控的控制欲,以及另一方失控的服从欲。
作为一个Omega,他并不抗拒自己服从的天性。
如果郑飞鸾爱他,服从就是一种甜蜜的、床笫间调情的手段。他甘愿跪着、趴着、口中喊着不要却羞耻地打开身体,在被郑飞鸾掌控的无力感中获得快乐。他会是安全的,承受不住了就开口求饶,对方会停下,会温柔地亲吻他,歉疚地说对不起,玩过了。
可如果郑飞鸾不爱他呢?
这不容反抗的单方面压迫就像一只手,按着他的脑袋浸入水中,他承受不住了,快断气了,快死了,又该向谁求饶呢?
何岸在沙发上抖得不成样子,郑飞鸾却无动于衷,仅仅是淡漠地扫了一眼既然怒火能让何岸闭嘴,就不必再费别的力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