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鱼的生活进入了一场盛大的倒计时,以礼裙的制作为时间轴,时间随着衣服成型点点滴滴向前推进。她微妙地嗅出了家里空气的改变,不至于到火药味的地步,充其量是一种焦味,像煮糖时一不留神糊了锅底,黑色的糖块结成痂牢牢粘在上面,幸福中掺着几分胆战心惊和淡淡的焦灼。

她开始毫不避讳地谈论她的生日,既不避讳谭圆,也不避讳谢星熠。她提前设计成人礼的请柬,规划当天想要邀请的来宾,越来越大胆地说出自己的要求想在哪里举办生日宴会,想请谁来设计现场,想要哪支乐队进行演奏。无论是什么要求,合理的亦或不合理的,谢斯礼都会满足她,好说话到好像他天生就是女儿奴。

“我想把户口也迁来北京。”

“确实该迁,对高考也有好处。”他说,“这件事我来办,你不用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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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撕开了七月的切口,去拿礼服那天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

成品比嘉鱼预想中还要惊艳,由下至上,由黑渐红,橘色海岸束成腰身,往下看是黑色深海逶迤拖地,往上看是橘红霞光绚烂燃烧,火焰的余烬堆砌成飞燕,掠过地平线,拉成一个平直的“一”。

推开试衣间的门,小助理发出一声看呆的惊呼。

“爸爸,怎么样?”她提起裙摆,扭了扭腰身,向他展示这条裙子。

他坐在沙发上,微抬眸,眉目中有她解读不出的情愫,沉默良久才缓慢启口,念出一串法文:“Chamarrée mais élégante, sage et osée, séduisante tout en restant innocente.(俏皮但优雅,聪明且大胆,诱人却又保持天真。)”

她听出这是法剧《百分之十》的台词,她学法语的时候曾经以它为练习素材。在记忆力这一块,嘉鱼无疑遗传到了父母的好头脑,她张开手臂,快乐地转了两圈,无需思考便对答如流:“C'est tout à fait moi, ?a!(这完全就是我啊!)”

她喜爱这条裙子喜爱到走出工作室的门也舍不得脱下来,坐车回到家里后,还拉着谢斯礼的手径直到了她的房间。

他用眼神询问她要干嘛。

嘉鱼狡黠一笑:“我们穿着这条裙子做一次吧。”

“疯了?”闻言他眉一皱,曲起食指在她额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弄脏了看你上哪哭。”

她哎呀出声,捂住额头,不依不饶道:“那你帮我脱掉好了,脱掉做总行了吧?”

出乎意料的是,他的表情竟然显得有些挣扎。嘉鱼从没看见她爸爸露出过如此不果决的表情,像屠夫宰杀小牛犊前忽然起了几分隐晦的恻隐之心。她稀奇地眨了眨眼:“怎么了?”

谢斯礼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只让她背过身去。

背后繁复的绑带被他冰凉的手指慢条斯理逐一解开,他是天底下最沉得住气的刀手,耐心剜她的皮肉,片片纤薄。

礼服垂落,他随手接住,将它挂到一旁的衣架上。

女孩子裸露的圆乳被他轻而易举收入掌中,像两只温软的白鸽,细细感受还能感受到白鸽细腻的心跳。他从背后贴过去,掂了掂乳肉,手指揭开汗涔涔的胸贴,解救出被胸贴闷熟的红豆,搓在指尖浅浅揉捏。

甜腻轻吟溢出她口,缭绕在他耳畔。嘉鱼踮起脚尖,头朝后仰,晕晕乎乎向他索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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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性事和从前不同,他撞击的力道很沉,做爱时也不说话,只是一味猛干,结束以后嘉鱼甚至觉得肚子深处被他弄得略微泛疼。

后来她回顾这十几天来的所有细节甚至更早以前才发现一切都有迹可循。

她心里隐隐有不妙的预感,却始终没有当真。

其实她应该当真的。

女人的第六感是上天的赠礼,保护她免受进一步伤害。可她蒙住耳朵不愿相信,她傻傻地觉得谢斯礼对她是有那么一丝感情的,就算那份感情不是亲情,不是爱情,起码也有亏欠。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以及阿公的死松懈了她的神经,如果是以前,她对人心会抱有更大的质疑。可现在,亲情的失落让她开始盲信。

盲信总要付出代价。

她的代价是激烈性事后提前光临的月经。半夜熟睡时,内裤裆部被经血濡湿,她迷迷糊糊醒来,迷迷糊糊给自己套上安睡裤,想去厨房倒杯热水暖暖身体。路过谢斯礼的书房,她惊讶地发现门缝里竟然还有光。

书房房门虚掩,她站定脚步,将耳朵贴近,听到门里传来谭圆的声音:“……我会让你中标,但你也要记得结婚前你对我的承诺。”

这不是谭圆第一次提起“婚前的承诺”,嘉鱼没有窥私欲,但她承认她有人皆有之的好奇心,她好奇谭圆想用投标的成功换来什么承诺。这份好奇心让她离开的脚步迟疑了一秒钟,因此她听到了他们接下来的对话,她听到谭圆说:“你说我们的孩子会是你唯一的法定继承人,我再确认一遍,你的话没有变,而且永远算数,对吗?”

秤砣缀着嘉鱼的心直往下沉,沉到胃里,沉到脚底,沉到地球的另一端。她下意识想逃,想避开某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可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僵涩。

漫长的十二秒沉默后,她听到了谢斯礼的答案。

他嗯了一声。

他说,永远。

0059 59 窥破

美梦开始得很快,破碎得更快。

定下心来想一想,嘉鱼才发现从头到尾,谢斯礼都没有允诺过她什么。他从来没有说过要在她的成人礼上承认她,他只是说了“我知道”,然后不点破,不拒绝,也不答应,留下大段沉默作为想象空间。是她一厢情愿地误会着,根据这些日子的相处鲁莽地选择将他的沉默理解为支持。

现在想想,为她大操大办生日宴会并不等于想承认她,也有可能是对她心生怜悯的一种补偿。把户口迁来北京也不等于挂在他名下,也有可能是转移到亲戚朋友名下。他有钱有权有人脉,他有无数种操作方法。

越思考嘉鱼越觉得心寒,明明是夏季,她却冷得不住发颤。

她不信她爸爸这么聪明的人,会看不出这些日子她一直在误会,可他不但没有戳破她的误会,还作壁上观,慢慢加深了她的误会。

为什么?

看她像个傻子一样对即将到来的成人礼充满期待很好玩?等到生日当天才告知她真相,看她大受打击的样子很好玩?玩弄她的真心很好玩?还是他真的对她产生了所谓的“感情”,所以才这么一反常态的拖泥带水,不知道该怎样向她揭露“你比不上你谭姨送我的项目”?

这个项目值多少钱?几千万?上亿块?几十亿?

她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为自己竟然拥有这么高的身价,为自己竟然值得谢斯礼沉默十二秒。

无论真相是什么,无论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对嘉鱼来说,结果都是一样的

她是他拿不出手的孩子,是他完美人生的污点,是不被承认的存在。这个事实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

据说痛经时身体会分泌前列腺素,前列腺素不仅会刺激子宫平滑肌,还会引起胃肠道平滑肌收缩,在痛经的同时造成肠胃痉挛。晚饭早已消化殆尽,她有点想吐,冲到喉头的却只有酸水。嘉鱼捂住坠疼的小腹,一点点朝后退,远离了光线明亮的书房。

途径谢星熠的房间,她脚步一顿,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