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只能靠物质挽回我的心了。」
「给你带我家乡的特产?」
「勉勉强强。」
于是下楼为邓秀理采购礼物。
初三,绝大多数铺面都没开门,嘉鱼沿着街道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才找到一家铁门半敞的土特产店。她走进去,左右张望,找到了撅着腚背对铁门埋头整理一箱白酒的老板娘。
“你好,请问你们这有营业吗?我想买东西。”她敲了敲玻璃柜台,用普通话问。
矮胖的老板娘转过半个脑袋,费力抬眼看她,额头因为这个动作压出了几条粗深的褶子:“你买什么东西啊?”
“我看看有没有铁观音。”
老板娘终于直起身,一边捶着腰,一边走去后头拿了几罐茶叶出来,说:“你来得不是时候啊,哪有人大年初三来买东西的,好的茶叶年前就清光了,就剩我手里这几罐,你自己挑吧。”
“好,谢谢。”嘉鱼伸长手接过来。
把茶叶交给她的时候,老板娘忽然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起她的脸,问:“小妹,你是本地人吧?”
嘉鱼愣了一会,但还是如实点了点头。
“你以前住XX村?”
她心里猛然一震,心跳都快了几分:“……你认识我?”
老板娘惊喜地大笑道:“哎哟,何止认识!我们还有交情呢!你不记得我了?那你记得林凯吗?”
“……谁?”
“小学三年级和你同班的,你的同班同学啊!”
嘉鱼敷衍地笑了笑,心想她上哪记得小学三年级的劳什子同班同学。
大约是看出了她的内心活动,老板娘又不死心地提醒:“你以前和他闹过矛盾的,你忘啦?当时你看中了他的自行车,把他的车骗走不说,还踢了他!你都不知道,你把他的腿踹得都乌青了,他回家跟我说的时候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把我气得哟,我问他,是哪个男同学这样欺负你,结果,结果他跟我说是个女生,哈哈哈!我还带着他去你们家找了你阿嫲,你全都忘啦?”
她提到自行车的时候嘉鱼就全想起来了,想要打断她,无奈对方讲得滔滔不绝,根本没给她打断的间隔。听老板娘回顾完她小学时代的峥嵘岁月,嘉鱼只想立刻遁地离开,没别的理由,太丢脸了。她对掌握了自己童年黑料的人没有亲切感,只感到无穷无尽的尴尬。
但老板娘显然不是这样想的。她热情地拽住嘉鱼的衣袖,开始讲起他们家的经历。
他们家是村里最早离开的那一批,在林凯小学毕业后,就举家搬进了市区,后来嘉鱼渐渐不再听到和他们有关的消息。据老板娘说,他们在城里开起了土特产店,也卖烟酒,和城里人比不算富裕,和乡下人比却绰绰有余,日子过得还算舒坦。尤其是林凯
“他以前成绩很烂的,初中还学人家早恋,真是笑死个人,早恋的对象是他们班全班第一的女生,人家跟他谈了一段时间,嫌他脑子太笨,和他分手了,哎哟,真的是把我们笑死。林凯受了刺激,跟学习卯上了劲,竟然叫他考上了市一中,现在成绩还行,我现在就指着他考个好大学了。”
“你呢,你们家现在怎么样?我们老久没回乡下了,去年夏天回去处理祖宅的事,才听说了你阿公的事,没想到他走得那么突然,他的葬礼我们也没赶上参加,唉,想起来心里还挺难受的……你阿嫲现在一个人住在乡下,还过得习惯吧?”
0049 49 回家
坏消息总是夹杂在平凡的叙述里降临,如同一记闷槌,砸得听者骨骼开裂,肝胆俱碎。
有半分钟的时间,嘉鱼失去了听觉,耳畔嗡嗡直响,耳根一阵抽痛,好像直升机的螺旋桨在她耳朵边嗡鸣,桨翼残忍地割开了她的神经。
震恸过后,装腔作势的本能占据了上风,也许是出于一种不愿被人瞧出失态的自我保护机制,尽管大脑一片空白,白茫茫如霜雪降临,嘴巴却率先恢复了社交微笑,吐露出虚伪的言语,她听到自己失真的声音,从遥远的身体内部传来,说:“她还行,我正要回乡下看望她呢。”
“是该多回去看看她,你跟着你爸去北京过好日子了,剩你阿嫲一个人孤单的咧。”
她抑制住身体细微的颤抖,继续保持着体面的微笑。
抱着老板娘精心挑选的压箱底铁观音离开土特产店以后,嘉鱼几乎要钦佩于自己撒谎的本领,看她多会表演啊,演得老板娘都没看出她身为亲孙女,却需要从别人口中得知自己阿公去世已久的消息。
打开手机叫滴滴。
大年初三,小城市里接单的司机少之又少,少到她抱着铁观音站在街边,吹了二十分钟的冷风,被风吹成了一根电线杆,吹得手冷脚冷浑身都冷,才有司机驱车赶来,同她核对手机尾号。
“你要去XX村?去见亲戚拜年吗,你一个人?”
大年初三还要跑车的孤单促使外地来的司机和嘉鱼搭话,但她静静靠坐在椅背上,闭着眼睛,摆出了显而易见的拒绝沟通的姿态。司机自讨了个没趣,把视线从后视镜上收回,不再出声了。
沉默像哀悼,抱在手里的铁观音罐子成了骨灰盒,重若千斤。过了许久,嘉鱼始终空白的大脑才开始浮现出点点滴滴和阿公有关的事情。
真奇怪,他还活着时,她从未念起他的好,现在得知他死了,她忽然又觉得他是一个不那么糟的人。坏的那一面即使想起来,也覆盖着一层温柔,如同被橡皮擦擦掉的铅笔字,只留下浅浅的凹印。
车子沿着萧条的马路往南开,目的地是她的来处,写作乡愁,念作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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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叙述总要有一个开始的节点,嘉鱼想起她七岁那年问过阿公的一个问题,她问:“阿公,为什么别人家都有儿子,你和阿嫲却只生了妈妈一个女儿?”
在宗族文化盛行、重男轻女观念根深蒂固的地区,在“生男生女都一样”尚未普及的上世纪,就算家中没有儿子,大家也会生上五六个女儿,以此体现自己为了生儿子而付出的努力,好比后进生拿出一捆扎扎实实的用光的笔芯,来佐证自己学习态度的端正,免除来自老师和家长的批评。
独生女是怪胎,生了独生女的父母更是不可饶恕的怪胎中的怪胎。
阿公给出的解释是:“我倒是想啊,还不是你阿嫲身体弱,怀一个流一个,只有你妈保住了,我能咋办,难道丢下她们母女,去和别人生儿子?你阿公又不是那种垃圾!”
她对这个解释长久地信以为真,一度认为阿公是个爱妻爱女的好男人,直到她心血来潮又把这个问题同阿嫲复述一遍,并得到一个迥异的答复:“你听你阿公放狗屁!我去卫生所检查了十几遍,都说我身体没问题,后来我硬是拉着你阿公去查,上大城市查,查出来说是他精子质量差,才导致我怀一个流一个。你以为问题要是出在我身上,你阿公不敢和别人生儿子?我呸!”
比起阿公,嘉鱼天然地更信任每天给她做饭的阿嫲,这是年幼的她第一次知道大人也会撒谎。
任穗就在命运的阴差阳错下作为独生女长大了,从小到大名列前茅,还常常帮家里干家务,乖到街坊邻居都夸她一个女儿胜过别人家十个儿子。
后来任穗为了个男人把自己耗死,街坊邻居又改口说生女儿果然还是不行:“早就劝你们去抱养一个啦!就是不听,现在怎么办,谁给你们养老嘛?”
阿嫲不置一词,她很少谈及任穗,这个她倾注了所有心血培育并曾经引以为傲的掌上明珠。
阿公则是习惯性吐上口唾沫,对外人说:“滚滚滚!别跟我提那个早死仔!”门一关,他会回头用一种懊丧的目光看着嘉鱼,对阿嫲抱怨说:“你走仔跟你一样不会下公蛋,留下这么个诸母囝,顶个屁用?”
不顶屁用的嘉鱼不顶屁用地长大,一天比一天高,一天比一天强壮,从阿公膝上长到他腋下。她吹口哨和打水漂的本领都是从阿公那习得的,他们那有条不深不浅的小河,他每回带着她路过,都会捡两片薄薄的石片,对她说:“看好咯,给你瞧点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