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重孙的到来主要是身为男丁的谢一德的到来确实极大地冲淡了老太太见不到儿子的不快,但只要一将目光转向Sylvia,老人脸上的笑容就会收敛。

因为Sylvia是个模特。

在谢家老太太看来,一切和“模特”“明星”相关的职业都是上不得台面的职业,“是给人卖笑卖肉的”。她甚至不顾Sylvia听得懂中文,拉着谢冬生的手,当着所有人的面就说:“冬儿,你怎么找了这么个媳妇?”

Sylvia很尴尬。

谢冬生很尴尬。

大家都很尴尬。

吃完饭,谢冬生让Sylvia去院子里带孩子们和狗玩,Sylvia这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谢星熠也去院子里玩狗了,嘉鱼和谢斯礼一起留在屋子里,听老太太和谢冬生唠家常。

谢斯礼手里卷了本财经杂志,闲适地倚在沙发靠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他素来话少,老太太倒也不勉强他,见他看书便随他去了。

但是嘉鱼可没这种幸运。

她要是胆敢看书或玩手机,这位刁钻的老人就会拿茶夹拍她手,说一通“长辈在讲话,你要认真倾听”“真是没规矩”之类的话。所以她只能坐在谢斯礼身边,乖乖当一个收音机。

一开始,老太太和谢冬生聊的话题还算正常,不外是关心远在国外的大伯,询问各自的近况。然而聊着聊着,老太太不知为什么又把话题拐回了Sylvia身上,嫌弃她刚刚吃饭的样子粗鲁野蛮,嫌弃她生孩子太少,“才两个怎么够”,嫌弃她说话时不带敬语尊称,“她见到我竟然说‘你好’,不说‘您好’”,如此云云。

嘉鱼难免想到,如果任穗如愿嫁给谢斯礼,是不是也会受到这样的刁难?

毕竟任穗可是老太太眼里的卑贱草民,妄想奉子成婚,是个实打实的“捞女”。

嘉鱼并不觉得自己有多爱任穗,因为任穗在她三岁那年就去世了。

她对任穗印象的重塑来源于他人的传言、像素低下的老照片以及任穗自己遗留下来的日记本。她知道她妈妈爱吃水蜜桃胜过脆桃子、爱吃水柿子胜过脆柿子、爱吃甜番茄炒蛋胜过咸番茄炒蛋。她知道她的血型、星座、身高、体重和生日。她知道她热烈地信奉“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和一切甜到腻味的浪漫主义传说。

她了解任穗正如了解她自己,可她们却是全世界最生疏的母女,因为嘉鱼没有任何关于任穗的记忆。

对一个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记忆的人,嘉鱼不认为自己会爱她。

但听着老太太挑剔Sylvia的话,她心里还是浮现出一股难言的、不知是由Sylvia引起还是由任穗引起的烦闷。

“这个Sylvia,竟然还带了一只狗回来,我看了心里就不痛快,你说,当妈的怎么可以把小宝宝和狗放在一起呢?狗这种畜生……”

嘉鱼越听越烦,抬头看向唾沫横飞的老太太,一时幼稚心起,决定给她找点无伤大雅的小麻烦,让她更不痛快。

她掩着嘴巴打了一个做作的哈欠,装出昏昏欲睡的模样,一边听他们讲话一边耷拉着脑袋。

过了三分钟,她顺理成章地“睡着了”,身子一歪,斜斜靠到了谢斯礼肩上。

果然,老太太一见此场景,仿佛在干净的家里见到一只蟑螂,声音都变了调:“哎呀,这是在做什么!哪有长辈讲话,小辈在一旁睡觉的?快把她叫醒!”

嘉鱼在心底冷笑,决定一会不管谢斯礼怎么叫她,她都要继续装睡,非让这老太太不痛快上一整晚不可。

谢斯礼果然动了动,把她从自己肩上推开了。

嘉鱼放软身子,执着且幼稚地装死,身子晃来晃去,像一根绵软的面条。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顺势倒在沙发上时,谢斯礼扶住她摇晃的身体,把她扶到了他的大腿上。

她愣了愣。

还没楞完,身上又盖了条毯子。

他磁性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平和,淡然,既远又近:“让她睡吧。”

嘉鱼听到老太太似乎又嘟囔了句什么,声音有点小,她没听清。只是他都已经发话了,老太太再看不过去,也不好越过谢斯礼这个亲爸,跟她这样一个孙辈斤斤计较。不满地数落几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饶过她了。

嘉鱼枕在谢斯礼大腿上,感受着布料下他肌肤的热度,心情一时有些复杂。谁能想到几个小时前她才用这个地方做过一些女儿绝对不该对爸爸做的事,几个小时后,她就躺在这,和他上演着这么父慈女孝的戏码。

她要是翻个身,当着众人的面将脸朝向他的裤裆,事情就好玩了。

想到这嘉鱼就觉得有些好笑。

不过,看在他难得宽和的份上,她决定暂且放他一马。

属于爸爸的气息将她团团包围住,清冽幽香,仿佛在空气中为她自发隔绝出了一个不受干扰的安稳的空间。闻着这个熟悉的气味,嘉鱼莫名感到放松和困倦。

十分钟后,她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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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鱼是被马路上的鸣笛声吵醒的,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车里呼呼大睡,旁边是同样呼呼大睡的谢星熠。

谢冬生一家人不在这,大概是住在谢宅了。

她撑起身体,看到谢斯礼坐在前排,手指支着下颌,面前摆着一台电脑,电脑屏幕上是下周的日程表。她这才想起一件放学时就想跟他说,但一直没找到机会说的事,忙看向屏幕上圣诞节那天的安排。

满满当当。

满到她试图在上面找出半小时的空余时间都找不出来。

谢斯礼在电脑屏幕的反光里看到了她的脸,稍微转过头,用眼神询问她怎么了。

嘉鱼就默默盯着他,一边盯他一边从书包里摸出一张请柬,一言不发递到他手上。

他接过来,翻开一看,是她学校圣诞晚会的邀请函。

“我会上台表演话剧。”她趴到椅背上,脑袋悬在他身侧,身子歪歪斜斜的,轻声问,“爸爸,你会来吗?”

谢斯礼斜乜她一眼:“坐好。”

声音不含怒意,却自带一股父亲的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