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8 18 Bonnie

冬至和初雪一起降临于北京,下午放学时,嘉鱼走出校门,在脸上感觉到了些许湿意。她捏下脸上的雪粒,用指腹搓开,发觉雪里还夹着一点点冰渣。

“哇呜~”邓秀理夸张地欢呼着,脱口而出,“你知道吗?初雪夜和喜欢的人告白,如果成功的话,余生就会一直跟对方在一起。”

她常常有类似的小女生幻想,迷恋一切和星座、塔罗、MBTI、人生数字以及桃色玄学有关的浪漫传说,相信有情人在摩天轮最高点接吻就能白头与共,这一点和任穗很像,嘉鱼已经习惯了,闻言耸耸肩,随口答道:“祝你告白成功。”

“什么啊!我又没有喜欢的人。”邓秀理的反应突然变得激烈起来。

“也对,有幻想白马王子的时间,还不如回家好好练练琴,我记得早上还有人跟我抱怨说圣诞晚会快到了,但她毫无准备。奇怪啊,是谁呢?”

“……任嘉鱼,你真无趣,我讨厌你。”

“谢谢。”

邓秀理尖叫着跑走了。她家的管家守在宾利外,穿着嘉鱼认知里非常符合管家身份的黑色燕尾服,毕恭毕敬为邓秀理打开了车门,将这位小祖宗迎上车。

嘉鱼朝宾利的屁股挥挥手,自己则拢紧脖间的围巾,慢慢走去马路对面的初中部。

豪庭中学的初中部和高中部只隔了一条街,遥相对望,谢星熠在初中部读书,嘉鱼在高中部,每天上下学他们都由家里的司机统一接送。车通常停在初中部门口,嘉鱼需要自己步行过去。

到了初中部门口,她并没有见到往常停在这的劳斯莱斯,只看到了独自等在校外的谢星熠。

有点反常,小陈不会犯这种错,他是那种宁可自己早到,也不敢让主家等他的人。但嘉鱼并不想跟谢星熠交流。她没有就此表达疑惑,也没有询问他怎么回事,而仅仅只是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站在那干等着。

她和谢星熠的关系乏善可陈,虽然每天都一起上下学,乍一看好似亲密无间,实际上却完全相反他们可以连续一年不跟对方讲话。

之所以是“一年”而不是别的时间期限,是因为过年时谢星熠会遵照礼仪,跟她道一声“新年好”,而她会微笑点头,答一句“你也是”,然后就没了。

死水般的姐弟关系,比结婚三十年的夫妻还要让人感到了无生趣。

等了两三分钟,没等来小陈,倒是等来了谢斯礼公司的商务车。

车门打开,露出满满一车厢的人,大包小包堆在地面,拥挤得像是要去哪里逃难。

嘉鱼和谢星熠毫无默契的两张脸第一次默契地流露出了相似的惊愕。

打破这份寂静的首先是婴儿的哭闹声,一个金发碧眼的白种女人左手抱着一个婴儿,右手牵着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坐在后排,脚边趴着一只雪白的萨摩耶;谢斯礼坐在中间那一排,敲着桌板上的电脑,一脸置身事外;最前排的副驾驶座则坐着一个陌生的黑发男人。

见了他们,黑发男人热情地打招呼道:“你们就是阿熠和小鱼吧?阿熠,你还记得我吗,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长辈非常热衷的老套且尴尬的寒暄。

谢星熠的表情完全不像记得对方,可他仍然迟疑着点点头,没有显得太没礼貌。

谢斯礼终于舍得从电脑屏幕上抽空看他们一眼,淡声解释道:“上车吧,这是你们堂哥和堂嫂。”

结合堂嫂白种人的身份,不难猜出这位堂哥是远在国外的大伯或三伯的儿子,嘉鱼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突然回国,但还是随着谢星熠乖巧地道了声:“哥哥嫂嫂好。”

谢星熠先上车,避开了后座陌生的亲戚,和谢斯礼一起坐在中间那一排。

于是留给嘉鱼的便只剩后排的空位了。

她站在车门外,迟迟没有动作。

她怕狗。

山野村间,村民习惯散养家畜,走在路上常常能看到从拐角处蹿出来的小猫小狗。生活在这种环境下,年幼的嘉鱼自然是不怕狗的,不仅不怕,还常常拿吃剩的肉骨头逗别人家的狗玩。

可自从她亲眼目睹阿公被外地来的结群流浪狗群起而攻之,生生撕咬掉了一块大腿肉,从此瘸了一条腿以后,她对狗这种生物就有了莫名的恐惧,尽管她知道不是每条狗都性格恶劣。

犹豫的时间过长,车上众人都朝她投来了视线,连谢斯礼也看向她,眼底有浅浅的不解。

嘉鱼努力想要表现得正常点,然而余光只要一扫向后座的萨摩耶,看到它长长的舌头和嘴边隐现的犬牙,她的脚就跟生了根似的,定在原地,动弹不得,牙齿也咯咯打战,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无声尖叫着排斥这辆车。

“怎么了?”堂哥谢冬生以为她怕生,打着哈哈道,“没想到小鱼这么害羞,没事的,都是自家人,你嫂嫂也会说中国话。”

嘉鱼提着嘴角,窘迫地笑笑,试图一鼓作气把自己塞进去,努力了几次,腿却始终迈不进车里。

初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没一会就在她漆黑的发间堆砌出细细碎碎的白,连睫毛也覆盖着点点白霜,像黄昏暮色中的雪精灵,既美丽又单薄。

谢斯礼看着她,意识到了什么,抬手轻拍谢星熠的肩膀,示意他坐去后座。

谢星熠愣了愣,看向嘉鱼的目光略带敌意,但还是绷着脸乖乖照做了。

他一走,中间那排的座位便空下来,谢斯礼朝她伸出手,没说什么,眼神也没有多少催促的意味。

嘉鱼咬咬牙,将自己的手交到他手里,眼睛一闭,任由他将她稳稳拉上车。

车门合上,空调运作,暖气重新填满小小的车厢。她曲了曲手指,后知后觉自己的指关节很僵,指腹冰凉,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吓的。

面前忽然多出一个水壶,嘉鱼惊讶地接过来,抱在怀里暖了暖僵硬的手,眼神追过去,想要跟谢斯礼道声谢,他却已经收回视线,专注地投入到工作里了。

唔,好吧。

她撇撇嘴,将自己贴在车窗上,杂七杂八地想着别的事,控制自己别去留意后座那只狗。

堂嫂Sylvia是个健谈的女人,似乎对谢星熠很感兴趣,嘉鱼听到她用蹩脚的中文和他交谈。后座时不时传来婴儿的咿呀声,七岁的堂弟谢一德询问妈妈“糖葫芦是什么味道”,以及谢星熠不算冷淡也不算亲近的答话声,嘈杂,热闹。

热闹。

这感觉对嘉鱼来说陌生至极。

从前在乡下,阿嫲总是话很少,嘉鱼曾经以为这位老人天生寡言,直到嚼嘴的邻居告诉她,阿嫲是个健谈的女人,之所以在她面前话少,只是因为一看到她就会想到去世的女儿,跟她无话可说罢了。而阿公瘸了腿以后话也少了,就算说话,说的也是一箩筐的抱怨。

她们的家总是冷冰冰的。

过年时,三菜一汤,一桌三椅,三个人沉默地相对,沉默地吃着年夜饭,这就是她对亲人团圆的全部认知了。